不谓山脚有一竹楼茶馆,茶馆里坐着一个身着青衫头戴幞头的男子。.1kanshu
他叫裘己道,是靖匡宗的长老,也是不谓山的山主。
可他不喜欢山主这个称谓,因为这两个字总让他想到自己以前待过宗门——山斋。
作为山斋硕果仅存的二代长老,并且是从先父手中接过斋主之位的裘己道,如今却要在异国他乡孤独终老的他,心里不免生出许多感慨。
山斋原在元献国的晏山,与邙山相距千余里,可如今晏山依旧在,家国却不在。
国仇家恨,在修行者漫长的生命里,其实算不得有多重要。像与他有相似经历的靖匡宗诸峰长老,如今都已经忘却了过往种种,不仅心安理得地继续修行,而且有些人甚至瞻前马后地为靖匡宗劳心劳力。
但裘己道终究是个读书人,书上说的仁义道理总会影响到他。他不是不知道,如今的一国安危取决于其背后仙家宗门的实力强弱,山斋能接受匡合国的招安,成为一匡宗下宗——靖匡宗的一部分,已是最好的结果,可对此他始终难以忘怀。
因为他的父亲是殉道而死,守住了作为一个宗门开山鼻祖的尊严,也守住了元献国士林最后的脸面。但作为父亲的儿子和继任者,裘己道只能苟活世间,依附于与自己有杀父灭国之仇的宗门,他的内心并不好受,甚至因此道心蒙尘。
也正因如此,将近六十年来,他的修为再没能精进一步,始终停留在丹心境的门外。故而,即使他是第一个带头投诚靖匡宗的仙门掌门人,也始终没能得到宗主的重用,就连分山头的时候,都只能分到邙山七峰里灵气最为稀薄的不谓山。
可这并不意味着,作为最不入流的一峰峰主,他连宗门新晋弟子这事儿都要亲力亲为。
虽然按着靖匡宗约定俗成的规矩,宗门新晋弟子都要先行拜入不谓山,之后再经过筛选成为七峰正式弟子,但不谓山上其实不缺根正苗红的灵修能出面主持收徒事宜,这一次裘己道亲临,令随他一同下山的执事、弟子很是惊讶。
裘己道也没料到自己会下山走这一遭,只因一个多月前的某件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
那日镇守不谓山的那只白猿,悄悄逃脱了山门禁制,吞噬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修士,这本来算不得多大的事儿,可那白猿竟然借此倒参裘己道一本,告他没能尽到看守山门的职责,要求宗主治罪。
这就一石惊起千层浪,引得原本就反对山斋残余势力占据一座山头的其他势力借机生事,要剥夺裘己道峰主之位,瓜分不谓山。好在宗主明察秋毫,把诸峰长老的花花肠子瞧得明明白白,将事情压了下去,这才保住了裘己道这半个宗门元老的峰主地位。
其实裘己道全然不在意这些,斋主也好,山主、或者峰主也罢,都是些虚名。只是既然事情不了了之,他总得卖宗主一个面子,亲自下山盯着今日之事,以免有人浑水摸鱼。
毕竟对于一月前的事,关于被白猿生吞活剥的那个修士,宗门里流传着好些猜测,有的认为他极有可能是魔教余孽,也有的说是江宁国的某些人派出来的斥候。
反正二者都不是什么善茬。裘己道想到此处,有些心烦。
不过坐在茶馆二楼看着闻讯赶来、意欲拜入山门的凡夫俗子,他更是头大。
算上山斋、镜花庵、云岫宗、初上观等仙门,在归附一匡宗成为下宗分支之前的收徒,加上自靖匡宗开宗立派以来,循着每六年开山一次的规矩收徒,到如今只用了六十年,便把邙山南北出自市井乡野,且有修行资质的孩子搜刮得十不存一。
今日一见,勉强看得上眼的孩子,竟寥寥无几。就连由邙山灵脉滋养着的寒蛩镇当地孩子,也仅有两个资质尚可的。
裘己道叹了口气,想着再往后发展,靖匡宗若是要寻个好苗子,得各峰师长亲自游历山下,甚至到天南海北搜寻去了。
正想着,裘己道突然觉着眼前一亮,看见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收起黑伞,要进入人群。
“那两个孩子可是寒蛩镇上的?”裘己道指着那两个孩子,侧头向身边的老丈问道。
那老丈生得一双三角眼,长得是五大三粗,腰圆如桶,虽然他穿得是干练的短衫,还把衣角撩起扎在腰间,像个茶馆杂役打扮,但却越发显得臃肿油腻。
“亏得您老问对了人!”那老丈满脸横肉挤在一起嘿嘿地笑着:“朱某把茶馆开了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有,就属把镇上大事儿摸得门清!”
裘己道喝了口茶咽下了想跳脚骂娘的冲动,学着江湖人向老丈抱拳行礼,说道:“那还望朱老前辈为晚辈指点一二。”
他是真的哭笑不得,这化名朱大锦的茶馆掌柜,其实是一头修行了至少五百年的猪妖,跟自己这个只活了一百多年的后生辈说话,总得喊着您老您老的,听起来总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听人叫了声前辈,朱大锦倒也没改了他那习以为常的市侩口气,说道:“我跟您老说说啊!那女孩儿是逃难到镇的,先前在山里住了些时日,后来进了刘府当了男孩儿丫环。而这男孩儿是镇上刘老郎君的外孙,也是您老刚相中的那刘郎君的表弟。这男孩儿的母亲我是见过一面啊,那长得是真标致!不愧是老郎君从夜泊带回来的私生女!我估摸着她生母的姿色也差不到哪去,肯定比镇上的庸脂俗粉强!换我啊,还回来作甚?肯定是要留在京城与她耳厮鬓……”
裘己道无声地笑了笑,转看向已经要走到楼下的孩子,不想再理会这老丈。
人扮猪吃虎,还有些讲究,你一猪妖成天想着扮人经商,图啥啊?
……
“姓名?”茶馆门口负责登记的不谓山第九代弟子阚汶苟头也不抬地问道:“年纪?”
“韩奚潋。”男孩儿说道:“今年……六岁吧!”
阚汶苟嗤笑一声,心想怎么还有人不晓得自己多大,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你呢?”
“我叫……付……付子规。”女孩儿像是被少年不耐烦的语气吓到了,怯生生地说着。
可她声音却因此越发显得动听,宛如山涧清泉作响、又好似林中雏鸟啼鸣,引得阚汶苟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望着她。
阚姓少年,正是上次开山收徒时从别的州郡赶来、被收入门下的弟子,三年前侥幸通过了考核,却因天资平平不受其他几峰师长待见,只能留在不谓山上修行。又因这名字念起来着实像极了“看门狗”,一直是师兄师姐甚至同辈中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