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夜深。先是皇帝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出来了。宇文泰将他送至帐外,然后转身又进去了。
也许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我笼了笼宽大的衣袖,转身进了卧帐。
我有些困倦,倚在床上半睡半醒,似乎过了很久,忽然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轻唤:“莫离娘子。莫离娘子。”
我睁开眼,还未看清是谁,就被来人一把捂住了嘴。
心中一吓,定睛看去,却是贺楼齐。
此时此刻,他怎么会在此地
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间轻轻嘘了一下,放下捂住我的手,轻轻说:“娘子快跟我离开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我头皮一麻,有不祥的感觉。
贺楼齐小心翼翼地将声音压到最低,说:“娘子别担心,将军安然无恙。是我家将军吩咐的,要将娘子立刻带离这里。其他的事情,由他处理。”
“他要干什么”我问。
金墉城刚刚解围,皇帝在此,宇文泰也在此,如愿他要做什么
我的心突突乱跳,仿似窥见了一个惊天的阴谋,连带着头也开始痛起来。
见我犹豫,贺楼齐着急地说:“娘子忘了和我家将军是怎么约定的了他来接你走啊”
我的心狠狠往下一坠。
不知为何会往下一坠。是我自己说的呢,等他来接我。可是此刻,心却坠在胸腔里,沉沉压着,雀跃不起来。
脑子还一片混乱,贺楼齐已经不由分说一把抓着我往外面走。
我一片昏头涨脑,任由他将我推上马背,小心避开值夜巡逻的卫兵,一路向西跑去。
跑出去约三四里地,突然胃中又一阵翻江倒海,紧跟着头也一阵眩晕,几乎要摔落下马。我赶紧勒马停住。
贺楼齐见状,也勒住马,回头来问:“娘子怎么了”
我定一定神,勒紧马问他:“公子呢其他人呢”
贺楼齐愤愤说:“娘子不会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变卦了吧”
变卦何以要深更半夜偷偷溜走如愿他到底计划了什么
“公子他要干什么”我追问。
贺楼齐一咬牙:“娘子难道不是已经心知肚明吗今晚之后,就没宇文泰这个人了”
我大惊失色。脑海中左突右撞的全是各种血腥的画面。如愿去杀他了
我的心中划过一道闪电。莫非至尊前来洛阳并不是一个巧合他也参与了这个计划
宇文泰深陷重围,四面楚歌。
而他并不自知。
脑中一轰,是了,营中此刻颇多荆州系和武川系的将领,都是如愿的旧部。对宇文泰颇多不满的皇帝也在营中,杀了宇文泰,新的丞相和柱国大将军立刻就会被昭告。他杀宇文泰一个措手不及,一夕翻身,于公于私,都完美了断了。
可是宇文泰他会死去,以一个贼臣逆子的罪名
我心知肚明是啊,当日和如愿约定来带我走,难道宇文泰会眼睁睁看着么一定是你死我活。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还是故意不去想
我难道真的想宇文泰死吗
贺楼齐又焦急地催我:“娘子快走吧将军一旦得手,我们的兵马就会立刻冲进去控制局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所以将军让我带你先走等办完这里的事,他会亲自去迎你。”
我抬起头。
云翳匆匆掠过月牙,四周静得一丝风声都无。八月间,尚有点点萤火虫,上下飘于路边的乱草杂树之间,绿光莹莹;远处群山渺渺,影影绰绰,都伏在夜色之中,不动声色。远观这人间荒诞悲喜。
迎我一个权臣倒台,另一个权臣崛起,连带前者的妻妾,也一并接管。
沉沉夜色中,我成了一个同人勾结阴谋篡位的奸妃
心惊肉跳,肝胆俱裂。
新婚之夜,他见我哭,说:“哭什么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现在哭,还太早了。”
难道他早已知道,有一天我会出卖他到如此地步
“你叫莫离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你敢这样拿刀对着我,不过是仗着我爱你罢了。”
宇文泰通红着双眼,对着我大吼:“邹明音你怎能如此负我”
我猛的惊醒,掉转马头就要回去。
宇文泰不能死
贺楼齐抢先一步到我前面挡住:“将军有令,娘子只能往西,不能回头”
他的表情阴冷,像一座山一样挡在我面前。马在他的胯下不安地来回摆动着头。他看着我的眼睛里流露出愤怒。一定是恨我这样一个软弱善变的女人,不坚定,不忠贞。独孤公子已然不顾一切要和昔日横刀夺爱的人做一个了断,我却还在左顾右盼诸多踌躇。怎么原谅
是谁说,女人对爱情,总比男人更义无反顾
可是我已来不及背叛宇文泰了
我牙一咬,心一横,使劲一夹身下的马肚子。那马吃了痛,疯一样地向前狂飙,直把贺楼齐连人带马撞到了一边。
“娘子”他在身后气急败坏,也只得策马追了上来。
我一路策马狂奔,却并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一意孤行地回去。
这一回头,如愿的一切计划都付诸流水。
这一回头,我就算彻底辜负如愿了。
这痛苦令我疯狂。
我遇着他们两个,便从此坠入了一个酩酊又销魂的神奇世界里。爱情,欲望,权力,争夺,杀戮。他们一一尽情投入演给我看。我恍惚懵然,四周都是他们那漂亮的喷射着占有欲的眼睛,牢牢看准了我,不得逃离。
身体里翻江倒海。心里翻江倒海。一切都已颠覆,一切都已翻沉了。
都来不及了我已来不及再和他厮守
我翻身下马,几乎滚落在地,跌跌撞撞闯进中军帐。
两个人,拔剑相对,一个抵在他心口,一个抵在他咽喉。
帐中的烛火随着我的闯入拼命地扑动着微弱的火焰,橘红色的火在空气中奋力挣扎伸展。周围暗暗的,剑锋冰冷,微微泛光。映着他们俩的脸,也是冰冷的。
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连火苗都快要停止跳动。
他们拔剑了
我觉得大势已去,顿时浑身无力,长裙大袖,扑倒在地,如一只将死的鸟。
如愿先开口了。
他转头看着我,惊道:“不是让你走么怎么回来”
宇文泰闻言,也看着我,脸上如同覆这一层寒霜不,他根本就像一个刚刚从千年寒冰里挖出来的人一样,连那双眼睛,都透着森森的寒气:“你跟他计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