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乳母将觉儿带了过来。
觉儿一见到宇文泰,两只眼睛立刻冒出了兴奋的光,一路扑过来抱住他:“阿父骑马”
宇文泰一把将他抱起,笑嘻嘻说:“走,带觉儿骑马去。”
一家人因为觉儿的快乐而欢喜地一起出门。绕过街角,到了府上的马厩。
宇文泰喜欢骏马。这马厩里饲养的尽是他喜爱的几匹好马。如今在那一排强健精壮的骏马中间,竟然有一匹小小的、通身雪白的小马驹
宇文泰命人将那小马驹牵到跟前,得意地说:“这是纯种大通马,我费了大力气从北边寻来的。刚刚才断奶不久。”
难怪他这两日忙忙碌碌,一早还出去了大半日。原来是为觉儿张罗马去了。
大通马产于北方草原,体格不大,但是身躯粗壮四肢有力,生命力极强,在战场上勇猛无比,历来就是优良的战马品种。
宇文泰送给觉儿这样一匹马,也是用心良苦。
只见他将觉儿抱上那矮矮的马背,对他说:“这马就是你的了。你同他一起长大,做一对好兄弟,如何”
觉儿开心得直拍小手,口中乌拉乌拉口齿不清,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忍俊不禁。
一转眼,见到站在一旁的毓儿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心中一揪。
明明是家中的长子,父亲却明显地偏爱着阿奴。宇文泰对毓儿一直要求很严格,甚至有些苛刻。他对觉儿的疼爱,毓儿小时候大概是从未感受过的。如今母亲又去世了,毓儿大概更加觉得孤身一人,在这个家中无立足之地。
我连忙对宇文泰说:“有觉儿的马,也一定有毓儿的吧”
宇文泰一笑,回头看了一眼毓儿,伸手将他揽到自己面前,说:“有啊,当然也有好马送给毓儿。”
他将毓儿带到那一排良种骏马面前,指着其中一匹全身赤红、四肢修长的马说:“这是前年吐谷浑的单于送给寡人的,是一匹纯种大宛马,刚刚四岁。寡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漠。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毓儿显然没有想到宇文泰会送他一匹这样好的马,欢喜得小脸都涨得通红,竟至手足无措,扑通一声跪倒在宇文泰面前:“多谢阿父”
宇文泰威严又慈爱地微笑着,将他扶起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说:“自从你阿姨去后,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她,一直不快乐。我也很想念她。你是我的长子,如今下面有一个阿奴,你阿母如今又有了身孕,以后你还会有更多的弟妹。希望你在这个家里担负起长子的责任。这就是我对你的期望。”
宇文泰试图让这个性格日渐孤僻的儿子知道,哪怕他母亲不在了,他依然是受到父亲关注和重视、并被寄予了厚望的长子。
毓儿的眼眶有些泛红。眼底浮起一片水光,却又迅速隐去。或许自小到大,宇文泰从未这样明确地告诉过他对他的重视和期望。他在父亲强大的阴影下成长,却看见阿奴沐浴在父亲的阳光中。
也许在他的记忆里,从他记事开始,他阿父的全部精力就在那个富丽葱翠的聆音苑里。为什么他的阿母只能是阿姨,而昔日的姨母却成了阿母,也许他一直都没有想得明白。
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随后宇文泰便带着两个孩子出城骑马去了。
回头对我说:“你早些回去歇着。”
我点点头。
我有些累。看到他对待孩子们的样子,无端觉得心里累得发疼。
眉生陪着我走到门口,正要抬脚进去,听见里面两个侍女在小声说话。
“我听说,骠骑将军近日要还朝了。”
“我也听说了。说是妻室去年亡故,至尊又给配了清河崔氏家的女儿。骠骑将军因此要还朝迎娶。”
我的心一动。记忆中那个柔顺秀丽的女子,竟也不在了。
“郭氏还很年轻吧怎么竟天不假年”
“谁说不是呢她和骠骑将军虽不是原配夫妻,年龄也差得多,但是听说夫妇感情也一向和睦的。她还给骠骑将军生了三个孩子呢。”声音里尽是惋惜。
“我听说骠骑将军是个美男子。你见过他吗”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
这个口气得意起来:“你可记得大统四年的春天,安定公率诸将入朝我挤在街上远远看到过他。真是风宇高旷的神仙中人。那时他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也不知他少年时该美成什么样呢。我们都是没福气见到的。”
“听说他年少时,长得又好,气度亦佳,军中都称他独孤郎。”
独孤郎我记得,他自己并不很喜欢这个称呼的。每每有人提到,总要皱眉。
“我前几日在街上还听人说了一件他的一件风流事。说是去岁他在秦州时出城狩猎,因日暮城门将闭,他纵马入城,头上的冠被风吹歪了都不自知。谁知第二天开始,整个秦州城的男子,无论士农工商,都故意将冠歪戴,想要学他一星半点呢。”
两人压低了声音窃窃偷笑。
我在门外静静听着,眼前就浮现出了那样的画面。夕阳斜照,侧帽风前,该是怎样令人倾慕的景象。
我已数年未见他了。留在记忆里的,除了那十年间点点滴滴的恩爱、缠绵和伤痛,就只有他在秦州最后看我的那一眼。那温柔,一眼之间,已洞穿三生。
如今想到他,便如隔着静静洛水,遥望对面山崖上耸立着的一块石头。烟云缭绕,不真不切。样子留在心里,眼中却再难看分明。
我低头一苦笑。我们已分别太久了。
两个小婢女还在窃窃议论。
“只不过骠骑将军还朝,安定公该要不安定了。去岁他平定赤水蕃王梁仚定叛乱,加封太子太保。这是何等风光的大事,安定公竟也没有同意他入朝谢恩呢。听人说,两人之间芥蒂颇深。”
“这便奇怪了。我听说安定公和骠骑将军同出自代郡武川镇,自幼相识,早年还是肝胆相照的挚交。不知如今为何互相忌惮至此。”
眉生听到这里,迈开步子跨进去斥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私下里议论安定公和朝廷大将之间的事情命都不想要了吗”
两个侍女始料未及大惊失色,见我慢慢走进去,慌忙跪倒在地,一时间也手足无措,大概又不知道我们在门外将对话听去了多少,只一个劲哀求:“夫人饶命”
眉生气不过,依旧责骂:“你们这两个小婢,这可是安定公府别人都谨小慎微地做好本分,惟独你们两个在这里乱嚼舌头安定公的事是我们这些下人能妄加揣测和评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