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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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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嘴绿鹦哥,波斯菜,客官家乡酒肴,先尝几口开胃,赤板白玉汤随后就来”

    行菜汗流浃背,两条结实臂膀上不多不少摆满八大盘,经此桌时轻手一运,蒜蓉波棱菜一碟正停在八仙桌中央。

    波斯客商挟菜入口,胡姬见他道好,适才倾壶注酒。

    未几席满,桃梨藕片果品成盘,赤板白玉汤原是火腿炖豆腐。客商左看右顾,更朝鱼虾伸筷子,徐覆罗一闻,便知那是蟹肉角子,垂涎三尺道:“上马角子下马面,咱们要出远门,可还没吃肉角子呢。”

    谢皎啪的掰开一枚菱角,声极清脆,瞥道:“你出钱”

    “半个时辰后开船,吃一口全当消遣,我出钱,你别吃就是了。”徐覆罗嫌她小器,“行菜,猪肉大葱鲜角儿”

    谢皎道:“不要姜”

    徐覆罗拍案叫道:“往死里放姜”

    行菜应声遁入后厨。汴河两岸的菜饭铺子多如牛毛,夏税纲船功德圆满,正待出京,船夫沿街遍布,饱啖最后一顿京味。

    二人闲候店中,昨日先往御前人船所投了名帖,要与花石纲船同返两浙,转运使宦官出身,常在童贯手下做事,皇城司友署,自然扫榻以待。

    “好好吃”

    邻桌蹦出一句汉话。

    徐覆罗单筷指那络腮胡,笑嘻嘻道:“你听,第一句会说的汉话,就是好吃。”

    谢皎转身觑向背后,波斯客商拾箸不停,面前一盘金齑玉鲙须臾见底。

    这道金齑玉鲙乃是生切鲈鱼鲙,二尺花鲈,雪质白肉,快刀切作薄片,裹以橘皮姜丝,条条铺上金栗泥底,最后轻筛一层梅子粉。小碟佐以芥酱,一眼望去,半江粼粼半江雪,正与秋老虎相配。

    “外客不懂,”她回头自剥菱角,“要和莼菜羹一起吃才好。”

    角子上桌,挤挤挨挨,满盘尽似大胖娃娃。徐覆罗夹腹蘸料,红油辣子滚满角儿皮,一口纳下,汤汁溢透鼻舌。他大嚼不已,啪一筷子打走谢皎。

    谢皎撇嘴收箸,窗外两匹骆驼嘿嘿发噱,趁徐覆罗分神之际,她一筷插来,连捣三下,串回三只胖角子,饱张大口,也不蘸料,吞得敏捷无声,显是精于此道。

    他再挟角儿,蓦地睁圆牛眼,却见谢皎两腮鼓嚼,刚刚放下筷子,没放齐,又推一小指,将竹筷直摆摆对整齐。这当儿的功夫,她也就嚼完笑纳了。

    “这叫三净肉,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三不为我所杀,”谢皎得意洋洋,啜一口杨梅糖水,“吃了没罪过,不吃白不吃。”

    “有姜,有姜”徐覆罗咬破肉角,喜出望外,拍着肚皮,将剩下半个杵到她鼻前,誓要扳回一局。

    谢皎乍闻“姜”字,登时喉咙发痒,扣嗓子便要呕出来,他又惊道:“你敢,我的铜子”

    半角填回口中,徐覆罗忙不迭端起盘子,稀里糊涂就往嘴里倒。谢皎当即抽箸,左刺右探,当当敲盘,意不在抢,非要扰他一会儿。

    这饕餮敞开了吃,能把四大部洲纳入腹中,年轻力壮由得他吃,未尝不是一种快活。

    “噎嘶”

    他夺过瓜棱壶,将杨梅糖水一饮而尽。

    谢皎瞧得津津有味,嚼碎菱角米,满口生香,闲听身后胡姬小唱,生出一丝对东京城的不舍。

    她早无桑梓之念,停驻几月,聊起一笔“肉食者钧鉴”的信头,若为题款终卷,还须往四海内奔走。天覆地载,早夜疾驰,栖宿就不比这几月来得安稳了。

    今起一大早,天微微亮,客店后院鸡鸣狗吠,开窗芭蕉打脸,抽条之速,一时难忆早春稚容。

    夜里风大,睡不安稳。谢皎结清房钱饭资,抬脚要走,掌柜见她手握漆牌,只背个瘪瘪的褡裢,忙说稍等,从柜台翻出来一根扎头红绳,说是嫁女儿所剩。

    她拱手谢过,串了莲花漆牌,颈后一绑,妥帖垂藏胸前。

    “客官忙活这些时日,找到你那东京城的老叔舅了么”

    谢皎脚步一顿。

    “没有,”她道,“我那远方叔家走得早,伉俪一双,椿萱缘浅,身后没儿没女,坟也不知迁去何方。我便去旧居折一枝梅,带回两浙祖垅,好立衣冠冢。”

    “二度梅,是喜事呀,来世有福报的。”

    谢皎见他信以为真,心下一暖,道:“借阁下吉言。”

    掌柜多嘴道:“只是白累你千里迢迢,费这好一番功夫。”

    谢皎一笑,淡淡摇头。

    “我来这趟,取回了自己的身份。”

    午后二刻,码头舳舻相连,漕船左舷跳板蔽河。

    船夫吃饱饭,赤膊搬起成桶的酒盐,次第装运上船。徐覆罗跳上甲板,仰见桅杆直耸入天,布幔缓缓拉升,他舔指捕风,自言自语道:“向东去,乘风破浪,带我飞去海外三山。”

    “借道,借道”

    骆驼在他背后喷息直笑。

    徐覆罗一奓,闪身陡转,舟卒牵着嚼子皮绳,一边安抚骆驼,一边朝他告歉。

    两只骆驼登船,吃水变深,扛上来的酒盐也少了几桶。波斯客商紧随其后,跟那舟卒同去安顿双峰老牛,徐覆罗心道,这转运使的生意还真不少。

    未及想罢,香风骤然包涌而来,脚铃脆响,抬头正与对船胡姬打个照面,心旌摇荡之际,忽听人喊:“徐覆罗”

    “徐覆罗是哪个”他醺醺然。

    “那个瞎眼上了货船的色鬼,忘了自己是老几,还在想入非非。”

    谢皎一颗菱角掼下来,擦脸落水,徐覆罗眉眼溅珠,抻直驴颈,望见对面谢皎当风而坐。二层凉棚遮阳,五两鸟风标直朝向东,她神态从容好不惬意,急得徐覆罗直打鸣。

    “你怎么把给我落下啦”

    胡姬粲然一笑,叮咚摇曳,款款躲进客舱乔屋。徐覆罗赧然汗下,饱提内息,后退几步,登登使力一跃而起,这当儿船本就近,他踉跄仆上客船,方才惊觉货船拱棚之陋。

    此乃头船,长十五丈,阔两丈有余,船底浅平,甲板船舱分为二层。乔屋正是押纲官居住所在,四壁开窗,形如岸上大屋。

    二层凉棚为盖,修以栏楯,谢皎独镇其上,大马金刀倚坐长樯,白帆鼓起,如同背后两翅阔张。

    徐覆罗连忙拾级而上,待到二楼隘口,却见谢皎横持一张神臂弓,嘴里一咻,空弦朝他虚射一箭。

    “好箭”

    徐覆罗应声而倒,见无人理,拍膝凑过去,左嗡右叫,恳求道:“哪儿来的,也让我摸摸”

    谢皎一臂支起,口道去去,赶苍蝇也似,继续为麻弦上蜡。

    她手中这把神臂弓以山桑木为弓身,长三尺二寸,铁制的镫子枪头里并无一箭半镞,木羽箭散落身周。

    谢皎放下松香块,吹去浮末,仰调肩臂角度,挽弓对日,又虚放一箭,直目不瞬,宛如摧决之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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