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我端详那个“喇叭”，漫不经心地摇头。
白晞挥袖，朝我肩头猛的拍下一掌，嘴型格外夸张：“云予，尚书令云撷云大人的二嫡子”
我懵了神色，肩头阵痛传来，半晌才恍然若悟：“就是那个传闻能七步成诗、明经擢秀，被翰林院言预能光朝振野的公子予”
白晞看我震惊的模样很是满意，又拍拍我继续道：“云予对朝政颇有见解，见微知著。常能在殿前进言，献上以解燃眉之急的谋略，且才年方弱冠，却有踔绝之能。这等才情，恐怕这中原也未能钦出一掌之数。”
“可这次大赛云大人才是主考官，云予怎么会出现此处”
白晞脸上钦慕之色愈重，缓缓道：“听闻前些日子他向圣上献了些新奇见解，圣上欣喜直接封了个正五品的太子中舍人，太子得了云予后欢喜的不得了。他现在可是宫里宫外的红人儿，有非凡之才，若不用岂不是可惜”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难怪此次试题如此刁钻古怪”他如果真有八斗之才，那造出个喇叭，倒也合情合理了。
忽然，我觉得有些失望，像不知名的情绪被悄然抽离身体。
白晞显然是云予的狂热粉丝，不理会我的无动于衷，抬手比划道：“而且，传闻云予性情温和，不耻下问，为人宽和随性体恤下属。又有天人之姿，鼻若悬梁，唇若涂丹，肤如凝脂”
“再吹就成神仙了，”我无情地打断他，翻了个白眼，“传闻传闻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知不知”
白晞转个身，又跳到我眼前，素净的脸庞泛上淡淡绯红：“方才我亲眼所见，容貌确如传闻俊朗非凡。但是，但是性情就不可知了”
他一脸囧色，想要捍卫偶像的形象，却又碍于不知事实真相，憋红了素净的脸，在低沉烛光里深的欲滴出水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憋屈，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边云予清朗的声音还在高台下轻飘飘地回荡：
“复试评分细则为上述。半决赛分国文与理数两部分，国文以对诗的形式，理数将由欧若泊使者出题，题型不限。以上，便是这三日的通告，盼诸君能榜上题名，一展鸿鹄之志”
最后一字慷慨激昂地落下，高台下拱手声骤起，显然，与赛者对这种恭维颇是受用。我不禁对这云予印象好上几分，谁不喜欢嘴巴甜的人呢，何况他还长的好看虽然是白晞说的
昏黄烛火下，云予身影颀长，被西斜的白月拉出一道残影。他收拢白纸，递给身后的小黄门。
当我以为鹤立钟要再次敲响，鸣示散会时。云予忽然转身，从小黄门手中取出一柄三尺长影，像是被油纸捆的结结实实的长纸今日笔试的纸卷。
他抬袖微微摩挲，双手奉卷高举，清明的音色越入耳畔：“今日文试里，这六国论是谁作的”
陡然，我呼吸一滞。
像被巨雷劈开头颅，活生生浇入灼烫的滚水，让我不禁兢惧油生，连嘴唇也微微颤抖几分
这世间，能写出六国论的除我外唯有苏洵，可先生当然不可能在这里。
难道是我“借”名家典文被发现了可实在不应该，这个世界，应该是不曾有过苏洵才对，自然也不曾有过六国论，何来抄袭之说但如果不是露陷了，云予又为何要在百千文卷中单单指出我的试文
白晞轻轻拍动我的身子，不禁握肩晃我：“何兄，何兄怎的脸色这样差”
一阵天旋地转我缓过神来，白晞的脸在我眼前缓缓重叠成一个，略带焦色，剑眉紧蹙。我拂开他的咸猪手，蹲下捂住自己的脸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可我忘了，素白的纸卷上，我亲手写下了我的牌号。所以当云予笑着喊出“两千三百五十八号，何画山”时，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我反应极快，忙挤入人群想趁乱遁走。脚下还未滑溜开，却忽然被一只强劲的手拽住了襟领，活生生从人海中拔出，拉扯到外围，我猛的回头
白晞明亮的眸子中闪烁丝丝兴奋，他紧紧攥住我的袖口，十分高兴：“如此大好机遇，你逃什么”
我我骂声还梗在喉中，长着猪头的白晞以极快的速度回头，朝着弯月台招手大喊：“这，这儿”
我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反手就给他一掌。
云予朝身后微微颔首，瞬然三五个侍卫涌到白晞身边，白晞哭笑不得地指着我：“不是我，是这位”
此时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这句至理名言。看着他兴奋地都在颤抖的手指，我咬牙切齿真想一刀给他剁了，以平我心头之愤。
墨衣的侍卫上前，成圆环绕我，为首男子微微抬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我抬眼望去，青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雪白滚边。我一眼就认出，这是上好的西域丝绸。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疑惑，区区一个侍卫，着装竟敢如此偕越，也不怕惹来不必的祸端。
提着疑惑的目光慢慢上移，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猛然砸入我眸中。
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他的眼神冰冷寒冽，深邃幽沉如深夜的大海阔瀚，又如万里冰川，拒人千里之外。
但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我认识就在半个月前，他将一只五福钱袋塞进了我手中，作为碎玉的赔偿。
这么说我转身，望向高台。高台上，云予背袖而立，赤色的发带在晚风里翻飞飘舞。
那日在昭阳门，打碎我玉佩的人，竟然是云予。
我一阵哆嗦，冤有头债有主，我都还没找他算账呢，他就自己找上门来了。不过，是我算他的账还是他算我的账，就有点不好说了
我怎么这样倒霉，朝廷的宠儿，常人难得一见的新晋，怎么就被我碰到了呢，还撞了人家四仰八叉底朝天。
我楞楞立在原地，陡然，背心抵上一拄冰凉刺骨的硬物，像刀剑出鞘的利柄。微微抖手翻转，就能刺破我薄如纸笺的袍衫。
我暗自骂道，小人招式
身后，名唤北汜的侍卫声音低低传来，若九天寒冰：“走。”
一字珠玑，惜字如金。
被人用刀顶着走本来就已很煎熬了，更煎熬的是白晞这厮竟然还朝我抱拳，十分艳羡道：“若何兄飞黄腾达，可千万不要忘了白某这酒肉哦，不，莫逆之交”
我气的牙痒痒，羡慕你怎么不自己顶了。若不是后背这把刀，我肯定要冲过去朝他飞踢一脚，然后剔骨抛尸，以解我心头之恨。在白晞“关爱”的目光里，我踌躇着步子，一步步慢慢挪向弯月台。
紧密的人群被侍卫剖出一条小径，不断散开，又重新合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聚拢成黑压压一片，几百张看不见的脸隐匿在昏暗的阴影里，对我评头论足。
“我看他年纪最多不过十六七岁，尽然能得云予赏识，真是幸运”
“对啊，我们这等人，不知何时才有此机会”
“想想公子予可是东宫红人，攀上了他，仕途无忧啊”
“诶兄台话可不能说太早，谁能知道公子予叫这小娃娃去是作甚呢，万一倒出个罪名，你们可不都白白费了口舌”
“看他细皮嫩肉的，说不定嘿嘿”
那些时而肮脏，时而夸耀的话在我眼前四乱纷飞，像一层层屏障铺成在我的脚下，宛若万丈泥潭，让我寸步难行。
我低了头，不足百步的路像刑场，煎熬踏上的每分每秒。
终于，我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薄香，像无尽花海里翩跹的蝶，落入我迎风的怀中。一只青缎粉底小朝靴跃入眼帘，在雪白的理石砖上顿足。然后，一只修长的手探出，悬停在我眼前。
我眼眸骤缩，心跳几欲溢出胸膛。
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