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薄冰之上
竹玄之笑了笑，看着纪信等人说道：“他们三人本就是荆州人士，此次为家乡父老出点力气，也是应该的。再说了，他们三人都是明德书院庞老先生的弟子，将来是要继承庞老先生的衣钵的，让他们记名在灯笼会，也只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些，灯笼会的好多事，他们是不参与的。”
“这些，纪先生倒是和宪说起过，只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怕是将来三位离开，宪思贤若渴，况且今日宪已经领受了司马一职，只怕才疏学浅，难以胜任啊。”宇文宪面露担忧之色。
竹玄之举起一杯茶，说道：“恭喜齐国公领受司马，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草民以茶代酒，恭喜恭喜了。”
宇文宪也举起茶杯，说道：“自打宪来到先生这里，先生一直以草民自称，实在是不妥。先生是陛下亲封的大周国士，此称呼是万万不妥的。”
竹玄之也没有再多言，而是说道：“那在下就祝贺齐国公了，先干为敬！”
看到竹玄之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齐国公也喝完了杯中的茶，然后说道：“实不相瞒，在下的心中，尚有些忐忑，司马一职，非同小可，自打昨日在宫中陛下和冢宰告诉在下这个消息后，在下彻夜未眠，如在迷雾混沌中，向三位先生请教，他们说心力不足，只有兰先生您，或许才能帮宪解惑啊。”
竹玄之笑了笑说道：“殿下的境遇，在下能体会得，他们三个鬼精鬼精的，把这个难题抛给了在下，在下也就勉为其难斗胆揣测一下了。”
宇文宪当下立即很恭敬的施礼说道：“请先生赐教！”
竹玄之捏脸捏手中的念珠，身体前倾，对着齐国公说道：“殿下不是在迷雾混沌中，而是在薄冰之上、深渊之侧啊。”
宇文宪脸色一滞，并未做声，而是听竹玄之继续说道：“韩直这个司马当的是最舒坦的，因为他本就是文官出身，在军中没什么威望，更没什么山头，所有的事，只要由着冢宰的意思，协同世子宇文训一起办好就行了。平时就算是跟着世子贪点拿点，只要不东窗事发，也能落个平安收场，因为他根本对某些当权者构不成太严重的威胁。可惜他命不好，偏偏扰乱了冢宰的大局，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这一点，殿下认同否？”
宇文宪点点头，他心里也认同竹玄之的话。
“但殿下您可就不一样了，您在文王在位时，就已经在边关历练了，手底下跟过您的将士成千上万，在您的手里受到军功嘉奖的人更是不少。或许您可以说，他们领受的是朝廷的嘉奖，您只是如实将他们的功劳上报朝廷罢了，但是人情世故，根本就不是这杯中的清茶一样简单，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古来称得上君子的，史书上也就那么几人而已，绝大多数人还是熙熙攘攘，利来利往。齐桓晋文、秦皇汉武，那个不是裙裙带带、丝丝绕绕？您在功劳簿上随手一个不起眼的名字，他可能感恩戴德您一辈子，他会逢人便说，是您提携的他，让他有今天的成就，他对名利追求的欲望会驱使着他自己靠拢在您这颗大树上。您就是想做到君子不党，不拉山头也不行了，这一点，殿下认同否？”竹玄之接着问道。
宇文宪苦笑了一下，说道：“字字珠玑啊。”
“您虽然不想拉山头，搞朋党，但您实际上却是那山头上被推的最高的一位了。这个情形，有两种说法：第一种会说您在军中威望甚高，资历很深，这算是好听的，第二种嘛，您就变成了树大根深、一呼百应甚至是——拥兵自重了。”
竹玄之的话掷地有声，听得宇文宪后背上有了丝丝凉意。于是他继续请教：“此局难解，怕是只能归隐田园了。现在是真正理解了陶渊明陶公心中所想啊。”
“殿下是当今陛下的亲兄弟，又被封为齐国公，采邑丰厚、封地广茂、地位尊崇，享尽荣华的同时，还应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殿下男儿七尺之躯，自当精忠报国，不该有退避之意。眼下虽陷入困局之中，但并未入死局，尚有盘活之法。”竹玄之劝解道。
“先生所言甚是，但求先生教我如何脱困？”宇文宪很诚恳的请教。
“殿下想要在局中求得安稳，只能在一个慎字上下功夫了。”竹玄之开篇点题。
“慎？”宇文宪在琢磨这这个字。
“对，我们先拿倒台的几位大臣说起吧，西门白、崔石、韩直，他们都在为自己的主子摇旗呐喊，互相攻讦，指责对方说什么朋比为奸、任人唯亲。笑话，不任人唯亲，难道要让世子和二公子任人唯疏不成？非要让两位公子处理起政务时手底下的人相互掣肘甚至是釜底抽薪，就不是任人唯亲了？每一位官员在用人的时候，肯定会考虑用能懂自己的意图和配合自己的人，这样才能把事情办好。或许有人会说，任人唯亲是不对的，但你可以任人唯贤啊。更是笑话，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说他贤他就贤吗？靠什么才评定这个人贤不贤呢？九品中正制吗？把一堆贤名在外的人放着有什么用？我们需要的是能干事的人。殿下觉得呢？”竹玄之问道。
宇文宪点点头，说道：“此确实是用人之道。宪深以为然，但不知此处和慎有何关联？”
竹玄之解释道：“此意，反其道而行之，意在劝诫殿下，用人但凭一颗公心，只要德才兼备，适合干这件事情，就要用他！不可瞻前顾后，畏于人言，过于谨慎，白白损失了人才啊。只要陛下和冢宰不认为您在用人这件事上培植私党，以权谋私，那您就可放心大胆的去干了。以前世子和二公子的手下互相参奏的奏本多如雪片，但没有听说谁是被口水淹死的，殿下可宽心了吗？”
“宪牢记在心，请先生继续说说。”宇文宪说道。
竹玄之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刚才说的是别人，现在就该说说您自己了。儒家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几件事，修身在前，修身修的什么？无非就是一个克己自律，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为官者更要谨慎。所谓身怀三尺利器，杀意自心而起，为官者有了权力，如果不能克己自律，就会把权力运用到无所不能其极，要时时刻刻把权力这柄利剑，装进道德、自律的剑鞘里。”
或许是觉得自己讲的大道理有点笼统了，竹玄之又举例说道：“比如说宰相门前负责接待的门吏吧，他有什么权力呢？无非就是安排来拜访的客人嘛，但是他却能把这个权力发挥到极致，谁给的多，就让谁进去，谁给的少或者不给，就说宰相很忙，无暇接见。再比如说官府的拿人的差役，收税计税的小吏，但凡是有一点点权力，都要用到方方面面、点点滴滴。齐国公您接任司马，无数的兵马钱粮都要从你手中过，底下多少人盯着您，哪怕您只要随便说一句今天想吃黄河的鲤鱼，下一刻立即会有人奋不顾身跳进黄河去为您抓来。您要是稍微流露出对某个人的不满，立马会有人争着为您去害他。”
宇文宪立即说道：“先生这话，一点都不假啊。”
“所以，为官者要时时刻刻控制住手中的权力，而不是被它控制，成为权力的奴役。且要谨言慎行，不可过于流露出常人的好恶之情来。”竹玄之补充道。
“身体力行，何其难啊。”宇文宪苦叹。
“薄冰之上，深渊之侧，怎会不难？此一慎字，既要殿下大胆前行，又要殿下时时小心，殿下可悟得？”竹玄之问道。
“此行获益匪浅，得先生之言，自是警钟长鸣，不敢有半点疏忽，多谢先生赐教。”宇文宪长身而起，拱手说道。
竹玄之也起来回礼：“殿下言重了，大都是粗浅之见罢了。”
“先生太谦虚了，其实先生大名，宪早有耳闻，这灯笼照亮的地方，都是前行的坦途啊，其实今日前来，宪还有一问。”宇文宪开始迟疑了。
既然宇文宪点出了灯笼二字，那就指的是“登龙先生”这个名号了，不过这个名号太过敏感，宇文宪不敢直言，只好旁敲侧击，而竹玄之虽然听懂了，却还是故意说道：“殿下还有什么，请问吧。”
宇文宪继续绕弯子：“闻得先生有鬼谷纵横之能，这鬼谷一门，最能堪舆天下大势，不知先生对当今天下之事，怎么看呢？”
竹玄之淡淡一笑。说道：“江湖闲言，殿下听听也就罢了，怎可当真呢？说起这天下大势，自古圣人都难以预料，世事无常、风云变幻，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道呢？不过只要能守得住刚才的那个慎字，才能如这国都之名一般，长长安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