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贺忱和代月先一步离开了桃源村。桃源村头的蓄水沟边,贺忱还是像来的时候一样,先一步跨过去,然后回身将手递向身后的代月。
代月握住贺忱的手,借力而上,落地时蓄水池边泥土松散,脚下不小心后滑。
贺忱另一只手立马伸过去,送到代月身后拦住他的腰,此时代月周身猝然一缩,贺忱察觉到了。他们脚下顺势一旋,贺忱轻力一带,俩人回转到岸边。
在这回转的几秒,贺忱捕捉到了代月眉角的细汗。
落地后,代月的手握紧贺忱的肩膀,身体却慢慢往外撤。
可是贺忱却反力一带,把代月环回了怀里,抬手快速掀开他的衣服,吃惊的看到那后背大片的淤青——贺忱知道,这肯定接那包裹跌落桥底时的撞伤。
贺忱没有说话,只是把衣服放下,用力按了按怀里人低着的脑袋。隔着衬衫,都能感受到那喘息中的热气。
代月咬牙,艰难喘息,把头深深埋进贺忱的肩窝里,不允许自己发出一丝细小的呻#吟。
贺忱知道,他也会疼,也会怕,就是忍着。
--
这一次,贺忱没有劝代月去医院,而是开车直接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他们上车的时候,贺忱把后车带着的外套垫在副驾驶座上。他们一路上没有说话,代月微微侧身,靠在副驾驶上。
贺忱不是不想问,他只是——他现在也怕了。
他以前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长生榜,从未如此强烈的感觉到传说中的那个“化尘归土,遍地生花”长生榜。
他不知道后面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惴惴不安,恐惧,也困惑。他有太多的事情没有理清楚,好似一大堆错综复杂的事情一下子全部涌来了,没有给他、他们、所有人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更怕,他想问代月,太多的事情想问。他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一切,他想要做些什么。
可是他不敢问。
之前一直不敢问,他只是觉得是没有找好自己的位置,不确定自己的角色,更加不想要勉强这个人。
他想慢慢来,他劝自己,可以慢慢来。
他相信,总有一天,当代月愿意开口的时候,那么他绝对带着全部的情感,一字不拉的听个干净。
可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他更加怕的是,他问了,这个人肯回答了。终于撕开这个人的层层包裹和伪装,终于心肝肺全部掏个干净的时候,才认清这个人的全部里,只有一个魏轻臣。
可是,这个时候看了一眼旁边的那个人,就一眼——
--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目的地——宣武区的一个咖啡厅。
贺忱坐在靠窗的位置,远远的望着餐厅角落里的代月,以及代月对面的瑞银保险代理人——邱夏。
只见代月低头确认几份资料,确认保险上的信息,沉默的签字。整个过程很是安静,代月和邱夏几乎都没有说话。
最后,保险金确认完毕。代月告别了邱夏,向餐厅门口慢慢走去,在邱夏神色复杂的注视中,贺忱无声起身跟了上去。
--
贺忱的车驶向上京高架桥,半个多小时后,夜幕彻底降临,他们的车停在一处高地路旁。
夜幕下的上京,早已是十里洋场。
贺忱车内有带医药包的习惯,他让代月脱了上衣趴在车后座上,无声的帮他检查后背的撞伤,确认没有伤到骨头后,小心的为他上些消肿的药。
这期间代月依旧一声不吭,只是,他手中始终没有放下那份装着保险文件的档案袋。
贺忱碰到那伤处的时候,代月的一只手死死扣着车后座的边角,但是那只拿着档案袋的手却没有太多的握紧。
他不可能放下,因为那档案袋里,有魏轻臣的名字。
他不舍得握紧,因为会弄皱了他的名字。
--
处理好伤势,俩人并肩靠在车边。
那晚的风不大,只是冷冷的;头顶皎月依旧,星光闪闪;脚下灯火通明,上京城在失眠。
代月望着脚下的上京城,眼中闪过一片苍茫,轻声开口道:“你听说过,老鼠偷油的故事么?”
贺忱看着他。
“老鼠偷油,不小心滑落掉进油缸里。老鼠会非常害怕,拼命的叫,拼命的游,拼命的挠着油缸。那么,怎么让老鼠安静下来呢?”
代月只是那么轻声说着,贺忱看不出他的神情。
“还记得上次观景台发现水泥尸体的时候,我说过,昆亥手下有一伙人,手段和那次很像么?”代月继续说着,眼神逐渐冷下来。
贺忱听着。
“他们会先将汽油灌进人的胃里,然后再让下水道里的老鼠钻进去。可是老鼠就慌了啊,一边游一边叫,一边拼命的挠开一个出口。这个时候,如果想要老鼠安静下来,有两种办法。”代月此刻顿了几秒,继续说:
“第一种,是将人开膛破腹,让老鼠出来。
第二种,是点燃汽油,让老鼠永远地安静在汽油中。”
代月终于说完,缓缓扬起头,望向无边深夜。贺忱看到他那眼中微光一闪,缓缓闭上……
一年来,那噩梦从未停息过,只要闭上眼睛,他就回到了一年前……
~~~~
……
“生日快乐。”代月再次吻了他:“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轻臣,我得走了。
魏轻臣看着他,终于说:“……那我等你答复啊。”
……
他知道,魏轻臣那从未说出口的心愿是:代局长,您什么时候可以先稍稍放下您的国家,我想带你回家见见爸妈。
……
他看到那些追杀的人围了上来……
他见他的魏轻臣一下子扑向他的怀里。
他看到他的魏轻臣,在昏迷前用仅存的一丝气力将证件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他感到他的魏轻臣紧紧抱住他,附在耳边轻柔唤起他的名字:“……阿月。”
……
他看到那些人拿出火机。
看眼睁眼的看着那火机上的火焰,点燃炼狱的烈火!
他多疼啊!
他们紧紧注视着彼此,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但是代月清楚的知道,那双眼睛在等着他的答复。
他悲痛万分,痛苦的闭了一下眼睛——
“……好。”
那是他给魏轻臣的答复。
可是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个世界,再也没有魏轻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