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二起了个大早，吃喝完毕，便溜达出门了。
至于一同来的孩子们，王二懒得等。
王二这一生，最烦等人。
清晨的镇北关，街道上人不是很多，边城要塞，大部分住户不是军户，便是收各种山货的行商，这一大清早的还真没什么人在路上溜达。
好在王二在客栈就打听了道观的方位，低着头，背着包袱顺着青石板路一气快走，穿过几个街坊，顺着成荫的杨树夹道笔直向南，在车马市的巷口拐了个弯，不到半个时辰，王二就能看见道观高耸的旗台了。
紧走几步，一座大红色的山门拦在了正前方，大概时间太早，道观尚未迎客，山门下面已有黑压压一堆人在那里徘徊。
镇北关这座道观名为玉真观，山门虽比不了内地的大观，但也算的上是大气巍峨，尤其山门照壁正中那个巨大的道字，用的是前朝的碑体，笔锋粗看古朴沉稳，细细观之则有苍茫浩大之感，正合道观的气象。
好字。
还真不是王二在那里瞎喊。
他是真心喜欢写字。
书画不分家嘛。
王二站在这个道字面前流连了很久，甚至伸出手指顺着笔锋琢磨了半天运笔。
直到有人轻轻在边上咳嗽了一声，“这位公子，手指道字，不妥。”
王二有些诧异地回过头，身后是两位银衫公子，一高一矮，长得还行。
高的那个见王二回头，又接了句，“道祖当下，手指道字不敬。”
烦。
傻鸟。
王二失了兴趣，也不搭理这两人，正好山门开了，于是转身就随着人流往道观里走去，象这种莫名其妙的人还是少搭理为好。
“玉宁兄，你较真了”身后面有人在说话，“一个行脚商能知道什么敬不敬。”
谁是行脚商？王二猛一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说话的家伙。
包袱是大了点，又管你何事？
你换成半夜说这话试试？
“人家兴许只是无心之举罢了。”
“无心才是本心”高个子摇摇头，竟然跟着王二往照壁后面转了过去，“《道书》有言，人之心也，无心见真，有心藏礼。”
？
前面的王二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这家伙白日宣淫？
在道观里？
还有没有人管了？
身后两人见到王二突然停下，也有点诧异，尤其那个矮子，瞅瞅王二的身板，偷偷向后缩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高个子让到了身前。
矮子以为王二要找茬，没想到王二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便起身往道观里面去了。
他这是明白过来了，人家压根就是在讨论《道书》，只是听到自己耳朵里，变了味道。
看来，自己这脑子确实毛病不轻。
也不知道山上的神仙有没有办法瞧好。
这正发着呆呢，就听耳边有人喊，“上山的都去正殿拜拜道祖，敬炷香，录下自己的姓名。”
“出了正殿自行去号牌下面等着，莫要喧哗。”
“待会有守备真人和修士过来。”
王二定眼一看，好家伙，十来个小道童，拿着供盘乌泱泱的不知道从哪里涌了出来，细声细气地拦住人群。
“十文。”
好在王二有准备，怀里摸了十文钱扔在供盘里，抓了一把香就要往前走，却又被眼前的小道童拦住了，“十文一根。”
得，感情是个黑店。
只留了一根香在手中，也不管小道童鄙视的眼神，王二几步便到了正殿的台阶下。
白玉的台阶，暗红的宫墙，金碧辉煌的重檐，那叫一个烟气缭绕，仙乐飘飘。
大殿里还有一帮老道正卖力地敲锣吹笙，吹拉弹唱，哦，里面还有个打鼓的。
可王二的心思完全被殿外那座高达三丈的玉碑吸引住了。
正如他们所说，玉碑的碑首上面有鎏金的御赐上清道书六个字。
冲着王二的碑身正面则是端正的一个大字。
一。
洁白的碑面上深刻着一个一字。
用上等的朱砂勾勒。
字体古朴雅致。
观之则玄妙自生。
许多人正围着玉碑转来转去，不时有感叹之声传出。
“相传此乃道祖飞升之前，亲笔写于上清山退之峰上。”
“果真玄妙。”
“我悟了。”
“我也悟了。”
“悟你大爷，你这一身捂的都馊了，多久没洗了？”
嘈嘈杂杂，熙熙攘攘。
王二看的却是心惊胆跳，只匆匆瞄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这个一字他画过。
用了一年时间，在无数浮光掠影中一点点描画出来的。
字形，大小，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王二画的那个一，是无数细细的无法辨认的小字重重叠叠而成。
王二有点蒙，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画的画，会和这石碑上的字会如此相像。
但人太多，压根靠近不了，只能等烧了香录下名字再过去细细探查一番。
可烧香的人更多，王二只好耐着性子等，身边的人还不消停，这个说要去紫玉山拜在仙姑门下，那个说紫玉山的仙姑们美是美但所学太杂恐怕飞升不易，不如中南山符法炼器天下双绝，另外一个立马大声斥责，你几个将天下道门之首的上清山放在何处？
甚至还有几位当场诵读起《道书》精华，声音极妙，听的王二是脸红一阵，白一阵。
简直是乌鸦开会，母鸡下蛋，乱七八糟。
王二简直要疯，好几次想扔了香，拿出长刀，砍出个耳边清净来。
好在道祖保佑，王二没来得及干出这等爽快事情，便进了大殿。
在大殿门口放下引人注目的巨大包袱，王二低头在供桌上的蜡烛上燃了香，躬身拜了拜，一抬头，傻在了当场。
为什么家里的大老爷坐在大殿正中的莲花宝座上。
大肚圆脸，袒胸露怀，拿着玉版，高坐在上面的，便是王二他爹，家里的大老爷。
莫非我要发达了？
这是王二第一个念头。
那我便要一大群驯鹰，再来几十头石狮子养着，空了就找几个仙姑画上几幅工笔。
没事打个雷劈劈妖怪，下个雨拯救下百姓。
嗯，再来几个狗腿子下人跟着，一个扛刀，一个遛鹰，再来一个带着锅子煮面饼。
刘老六不行，这货太老猥琐，带出去没牌面。
凝神再看。
哦哦，错了错了。
高坐神位上的，不是家里的大老爷，只是那种寻常的泥塑金身，长脸大耳，神情肃穆，满身披挂，正是冷冰冰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道祖老人家。
没劲。
王二直起身子，觉得这样的道祖，过的没劲，还不如自己的老头子，成天袒胸露乳，抽着水烟，熬夜看戏自在。
“道祖面前发呆不敬。”
又来，王二皱了皱眉头，这讨嫌的声音怎么阴魂不散呢？
“为何不燃香？”
“香不燃，则心有愧。”
我刀呢？
“玉宁兄慎言”有人在一旁小声劝到，这话还没说完，眼前便是一花，那出言劝诫的玉宁兄被人重重一拳击倒。
“啰嗦。”甩了甩右手，王二瞪了一眼惊慌失措的矮子，看的那人脖子一缩，也不管地上那嘴角出血的玉宁兄，偷偷就往大殿门口挪去。
还是那玉宁兄棍气，双手胡乱撑了几下，爬了起来，也不擦嘴角的鲜血，两眼倒是光彩异常，冲着道祖像先行了个礼，再沉声道：“岂可在道祖面前行凶。”
又是一拳。
这边已经有几个看殿的道士过来了，为首的一个怒气冲冲，眼神不善。
“何人敢在殿内喧哗？”
王二也不理睬，拿着手中的香便往供桌上的香炉插去，不管如何，该敬的香，还是要敬的。
？
为何这香没点过？
刚才明明在蜡烛上燃了的。
王二也不多想，将香凑近蜡烛，再点一次呗。
没用，这香像是没开窍，无论蜡烛火焰怎么撩拨，就是不肯冒烟。
直到身边围了好几个道士，这香也没着。
“是你小子？”
“在这里喧闹？”
算了，王二将香插进香炉，然后转身背手看向身前面白无须的道士，面色一肃，冷冷道：
“道祖面前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