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亭山山脊以南，有片平坡密林，林深路滑，土壤湿松，林后一片断崖。断崖山下水流湍急，碎石杂多。且崖高万丈，寻常人一般并无眼力看清跳崖人的死活。而这崖间有个密洞，只要跳下山崖就能见到，平时被枯枝藤蔓遮蔽，若是远处见到，也只会当做有野草破石而出，断不能想到有个密洞。
他不清楚长哲到底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当初也无心研究这些。只知道那密洞开阔，贯穿了整片延亭山脉，直通鹏鸿山。
当年他在洞内醒来，正是因此才能一路跌跌撞撞的赶回帝都。
“我是午夜醒来的。当时大雾已起，不好辨别道路，也是碰着运气。返回洞内后，往深处去，从鹏鸿山中一处瀑布口出去。那时天已破晓。鹏鸿山离帝都近些，不足百里，山下惯有人家。我便拿着娘亲给的那几吊钱，买了匹劣马。”
寻安深知故事已经到尾，也知道此时正是江朝的痛处。他的目光飘飘荡荡，从他的衣摆落到他的发丝上，最后，凝在了他正对着他的发旋。
若是平时，江朝定能发现的。可他现在正在把结了痂的伤口扒开，把那血肉模糊不堪入目的模样展示出来，然后咬牙屏气的一下下把脓水挤出来……这个过程太疼了。疼得他实在无暇顾及其他。
“不过劣马，从鹏鸿山跑到帝都，就足一个时辰。”
那时城门未开，他也是从一个当初和长哲一起找到的小口里进去的。现在想来，也幸得是常年在外嬉闹，也幸得是城门未开，也幸得正值宵禁。所以他才能一路平安的进去帝都，一路平安的回到江府，一路平安的、看到满地横尸。
“江家虎将，攻敌无数、功劳千万。可笑边疆为帝上阵杀敌，以命拼命。殿前却只能跪地伏身、饮下那杯御赐毒酒。”
江府一夜间被满门抄斩，从上至下，老弱妇孺、家眷从仆，无一放过。而江朝之所以能活着。是因为长哲。
他是无姓之人，却享着少爷的待遇，自然不好对外宣扬。本来，他才该是活着的那个。可他为救江朝，将他带出帝都，又以他的身份再返回来，着其衣物，佩剑软玉一样不少，替他去死了。
“血染江府。我每迈一步都踏着血，每次吐息都嗅着腥。我往前走。绕过多少尸体，走过几道门梁，才见到将长哲护在身下的娘亲，和身侧万箭穿身的桃姨。他们身如寒冰，体比石硬。”
那是江朝第一次父母作陪的生辰。
……亦是他永世难忘的一天。
那一天，天子所赐的是满门抄斩。天命所赐的是一夜白头。而他赠予自己的，是被滔天恨意所强压下来的崩溃与悲伤。
“……这便是，我的秘密了。”
江朝这句话说完后，就缄口不言了。他依旧面无表情，可似乎比起从前要更加沉重，唯一的一丝放松感此刻荡然无存。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红了一双眼睛，平静地望着寻安。
门外响起了细碎杂音，似乎起风了，两人都听到树叶被吹动、相互击打的声音。只是不知现在几时几刻，从高窗上撒下来的光芒似乎减弱了些，但很快又变强了，照得半空漂浮的粉尘闪闪发光。
江朝不是多话之人，寻安自然也不是。两人也只是沉默的对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寻安确定江朝不会再讲话了之后，这才微动一下身子，伸手去拿方才放在边上的孔明锁。
沉重的气氛在这瞬间被打破，本压着江朝的那股无形的力量也在这个瞬间消失殆尽，让他心口一松，连呼吸都顺畅不少。他闭目轻笑出声道：
“我为报家仇，多少年压着苦楚。这才是第一次说出来。多听人闻，倾吐秘密可解心结。可我方才依旧心情苦闷。直到寻安兄拿起那个物件，才真是心口一松。”
寻安闻言动作一顿，有些不满地抬起头道：“孔明锁。”
牛头不对马嘴。显然关注点不在一件事上的回答让江朝免不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抬手去指靠墙而立的置物架，点头顺应道：“原来如此。那…那边置物架上的东西，也是孔明锁了？”
“嗯。”这才满意了的寻安又低下头去，却没玩两下，重新抬起头来看着江朝，微顿一瞬道，“…我不安慰你，只是觉得你不需要。”
“三姐教导，他人遇难事，需心怀良善，口言关怀。所以方才之事，望你不要在三姐面前多言。”
“……否则她又要打我。”
寻安说这话时，面上认真一片，看得江朝有些好笑，也确实勾唇笑起来。他点头答应，顶头光线又灿烂许多，落在寻安披散的黑发上，照亮他暗紫眼眸一片清明。
“云依姑娘时常打你？”
“不。三姐只是严厉了些，对我极好。”他摇头否定，一边秀眉微微翘起，有些不解地问道，“你笑甚？”
“无事。”江朝瞬间收敛了笑容，笑意未褪地摇头道，“……只是心口松了，身子也莫名轻松不少。难得舒适。”
寻安“噢”了一声，停了一息又道：“如此正好。明日准备一下，同我下山吧。”
“明日？”江朝一愣。
“嗯。”他拍了拍衣服站起来，将手上的孔明锁藏进自己的衣袖中妥善收好，一副送客的架势。“你已无寻死的心思，还留在山里作甚？”
寻安面上一片无辜，嘴里也没有停下。清冷的声音虽带着稚气，但也是百听不腻。江朝不少在心里夸赞寻安的一副好嗓子，可此时却没了这个心思。
他只是看寻安的嘴巴一张一合，所吐之言越多一句，他就越是惊讶一分。
“不只我。”寻安看着他，“他们都能看出来。”
“……”江朝久久没有回神。他至小就没了爹娘，年到今夕，始终是一人过活。除去旧日玩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人间善意。寻安见他久不言语，便低下身子想去叫他，却不想江朝随着他的动作一惊，猛地站起身子。
也亏寻安在外游历久了，闪得快，否则两人必然撞在一起。江朝此时还有些怔愣，望着寻安清秀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又多过了一会，才多少算是反应了过来。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