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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八 棠棣(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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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终于愿意主动回答这个阿笙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了。

    于是阿笙探究地盯着他的眸子,试图从眼底挖掘出些有关答案的信息,“你不说,我又如何能猜出来?”

    “你是不是以为我暗地里喜欢你?”他莫名其妙地开始微笑,眼角脉络似的细纹晕染意味深长的味道,“那你可真是想多了——”尾音故意拖长。

    他自问自答竟还自得其乐,不等阿笙反驳出口便突然大笑起来:“我荀谌这辈子可没喜欢过女人,对所有女子都毫无兴趣,当然也包括你在内。”

    见阿笙忍无可忍要打断自己,他食指靠近唇畔“嘘”了声,随即微微凑近她,笑道:“我啊,唯独只爱一个荀彧。”

    “你的亲弟弟?”

    “很惊讶罢?”荀谌仰面大笑,“所以旁人如何猜得到?他们只当我荀家兄弟情义淡薄退无私交,殊不知荀谌爱弟弟爱到无论什么也可以抛却不顾。”

    他似乎对阿笙的反应了如指掌,单臂撑头,谑笑地凝视她的表情。

    阿笙听得目瞪口呆,站在床沿边打直了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此刻满心倾翻的疑问。

    “女人有什么好?左不过是一张漂亮的脸惹得色鬼牡丹花下死,再不过就是横溢才思、奕世品德值得拜服,然而这几样文若又哪一样没有?我荀谌亦是一身才华,自然从不肯轻易服输于人,却只有一个文若能让我甘愿退让不止半步。”

    他倚在錾刻着云纹芙蓉的床板边自顾自地说着,手指摩挲着项上棠棣花式样的镂玉坠子,不住地在掌心翻转。

    这棠棣花阿笙曾在子建屋前的院子里见过许多株,他热衷每日浇水施肥,待到花熟后葳蕤成云,雪白的瓣贴枝而生,晶莹如玉琢梨蕊,他便会亲自折满一素瓶送去给子桓。

    个中含义她自然明白是何意。

    “十余年前文若执意选择曹孟德,将我荀氏家族的命运押在他手里,从此颍川世族便与曹氏福祸休戚与共。我全力支持他的选择,独自一人屈身事袁,为的就是让他日后还有退路。我辅佐袁本初亦有十余年,倘若曹孟德败了,袁绍终究会看在我的情面上留文若一线生机,他还是能实现他的理想,做他从少时起就为之追寻的事。为了他,我叛主背德,自官渡对峙至今我未献一计,眼睁睁地目睹袁本初错失良机而一败涂地,甚至亲往许都提醒他如何应对沮授田丰的计策。”

    月至中庭,鸦鹊稀稀落落的啼鸣散着浅淡的月光透进窗棂,照出荀谌硬朗分明的下颌线条,是和荀彧的隽秀柔和而不同的轮廓。

    他絮絮地陈说着,眼底如夜里暗色的云端旁闪烁着光芒的星,却干净得坦坦荡荡,不容半点尘灰掺杂进去。

    阿笙不由得心中一动,“那他知道么?”

    荀谌慢慢抬眼看向她,眼底翻涌的情绪模棱难辨:“所以这最最遗憾。可惜他虽是七窍玲珑,然而他自己却亲手堵上一窍,于是对情终有几分愚钝。不仅于我,于他自己亦是如此。”

    见阿笙不解,他不禁又扬唇大笑:“若不是他,我哪有这闲情逸致大发慈悲救你一命?我救你,全然是为了他,我的那位置身其中却不知的好弟弟。”

    她只觉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意思?救我与他又有何关系?”

    他低笑一声,忽而像随心所欲似的,倏地望着窗外漆黑中隐隐透出光亮的黑夜,仰首高声吟唱起来,“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可叹那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啊,终是化了飞烟,埋入尘泥里散个干净。”

    “你倒着实有接舆狂且一般的不羁作派,长啸清歌信手拈来,但是我并不明白你念这诗的意思。”她耐心地坐在床沿,听着他吟完这整首郑风,不失礼貌地皱眉问。

    他收敛笑容,眉目骤而冷峻:“他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

    “我要是他,我现在就趁深夜带你远走到云天之外,别的所有事从此一概再不管。”

    阿笙当即皱眉站起身,冲他叫道:“你疯了吗?”

    他安然地斜卧在侧,视线斜睨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同样坐起身子:“但他永远不会那样做的。”

    旋即一声叹息:“他仿佛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汉室天下而活的,我作为兄长,也并无权力评判他的理想到底正确与否,只知道他为了那把龙椅上坐着的刘姓皇帝甘愿赔上自己的生命。所以无论是谁,一定都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阿笙沉默不语,但心里很清楚荀谌所言完全无误,只能黯然地站在原地,听他继续说:“自然也包括那位曹司空,文若永远不会与他真正齐心,或许轨道相似,但终点从一开始就不同,便永远都不会共有一个结局。我很了解他并无郭奉孝那般纯粹,奉孝是我见过最澄澈却最复杂的谋者,很奇怪他的每一步棋看上去似乎不带有任何利益考虑,单纯是为落子而落子,偏偏就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而我的好弟弟注定不能像他一样洒脱无拘,他的棋局里遍布了太多要顾忌的陷阱,外人看来风平浪静,实则在他心里早掀起了无数波翻云涌,那是最可悲最难为的啊。”

    旁观者向来清,他语气自始至终很冷静,只是嗓音里微微带有难以自饰的哀伤,像锻炉里还未炼成的新剑,外表纵然看上去光亮耀眼,然而一旦不慎摔落于地,便会“哐”一声立刻碎裂成两半。

    “那你……能把他救出来吗?”她不禁问。

    荀谌目光越过窗外,望着夜幕里笼罩的许都的方向,那里离自己遥远得隔了许多座山河,不免低低叹一声:“阿彧,阿彧,除了你自己,谁能救得了你呢。”

    他在一旁清醒地注视了荀彧许多年,瞳孔里那个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身影在与自己相反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地渐行渐远着,而他除了无用的沉默,其余什么都无法干涉。

    他能做的,都已经为弟弟完成了。

    “我最担心的,是终有一日文若发现结局无法扭转,将他自己献祭给未完成的理想里。”他喃喃低语,不知是不是有意说给她听见,但她还是能将每个字听得一清二楚,“阿彧太天真了,渴望着永不可能实现的将来,我们颍川怎会出了个他这么痴心的人。”

    她望着天上那轮不算圆的缺月,风慢悠悠吹过来,扑在脸上影影绰绰,亦喟叹道:“他是太孤独了,能理解他的帮不了他,能帮得了他的可惜又不能理解他,曹孟德其实心知他想要什么,却也只能报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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