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夜宴，不可谓不丰盛。
饮馔齐备，水陆陈盘。那几个狩猎来的珍奇，自然成了。
雉鸡、野猪之属自不待言。慕峤他们甚至猎杀了一头花豹。花豹的肉类被炙烤成串，直接以豹子皮作为盛具，的确不同凡俗。
十月也算吃过一些很好的宴席，但还是被这顿宴席的塞外风情给惊到。不过更让她惊讶的，不是今晚的菜色，而是宴席的宾客。
今晚的宴席准备周密，慕峤几次亲自过来查看，十月还以为是什么达官显贵会来，心中还颇为忐忑了一番。不过等宴席开始，她从门外的车驾来看，最高不过三品。
十月困惑，于是好奇地到设宴的大帐之外探看。胡人没有那么多门禁的讲究，所以十月在大帐外面能够清楚看见里头的状况。
来人穿着常服，看不出官阶。但那举手投足的气度，倒真不像什么大官儿。
不过这并不是让十月最意外的。十月意外的是——因为作为主人的慕峤，以侯爵之尊，位阶理应在这客人之上。却没有上座。
那客人地位不高，却对主座安然自得。这就让十月看不懂了。
慕峤虽然是胡人归降来的侯爵。但总归是个侯爵。中原朝廷最讲究尊卑有序，这不是乱了秩序？
十月心道：或许慕峤以尊事卑，是因为赤胡人在京师里状况不佳？他以自己个人受辱，换来整个部族的安全？
但对方应该也不是什么大官儿。要维护部族，应该去伺候大官儿。
十月满腹疑惑。这时候主菜被人端上来了。主菜也就是那道豹子肉。由两个胡人帮佣给送了进去。胡人帮佣手脚毕竟有些粗笨，伺候的时候没有讲究中原应有的礼节——他们送上食物，是站着的。中原的规矩至少是半跪。
果然，主宾的那位不乐意了。
“呵呵，我说侯爵大人，”不知怎么，他说话的声音尤为阴阳怪气，十月在外面光听见这声音都不由皱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这么一道大菜，让下人给我？虽说我们中原是这么上菜的，但咱今天吃的不是胡餐么？难道不该按照胡人的规矩来？”
言下之意，是看不上那两个粗笨的帮佣。一众胡人在那里面面相觑。凡是能够在今天夜宴上出席待客的胡人大都听得懂些中原话。他们纷纷看向慕峤。
慕峤见状，连忙赔笑：“是在下唐突了。抱歉、抱歉。”
旋即起身来，走向那盘花豹肉。
这一幕真是惊呆十月。她心想：慕峤可是皇帝钦赐的侯爵，难道这家伙要让侯爵侍餐吗？
谁知慕峤果然从俩帮佣手里接过餐盘。他一手托盘，一手分肉。
不过，就这那主宾还不够。
“诶，侯爵大人真是客气了。居然亲自来帮我分餐。在下不胜惶恐之至。侯爵位尊，在下位卑，侯爵分餐，在下应该起身来的。不过在下最近腰不太好，你们胡人这种坐毡子上的，我这一坐下去，真是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听了这话，有些座上的胡人动怒起来。
他起不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让慕峤跪下去？
口口声声说慕峤位尊而他位卑，但实际上决然没有这等尊卑的意识。倒是分明在有意耍弄慕峤。
十月在外头看着，一边是好奇这主宾究竟何人，居然如此狂妄、如此不知好歹。但另一方面也暗暗赞叹慕峤之能屈能伸。草原人性多刚烈，十月所听到的有关胡人的故事也大都脾气火爆，并宁死不辱。但慕峤这身段之柔软，实在深得中原之精髓。
不待其他座中胡人们发作，慕峤对那主宾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呵呵一笑，直接坐了下来。
胡人的确喜欢坐毡。看意思在草原上待客，宾主双方也都这样席地。在草原上那样可以，但这毕竟是中原，这来客居然要求慕峤按草原的规矩办，真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慕峤分完餐，呵呵一笑：“请慢用。”
对方点点头，拿起那肉串来递到嘴边，方咬了一口，还没怎么含，就一口吐了出来。
“哎哟嘿，呵呵，这玩意儿有点儿烫。”
这下子，所有人的脸上真拉得跟苦瓜似的了。
十月在外惊呆。她可真害怕这些胡人直接抄起切熟肉的刀子冲上去。毕竟这豹子肉殊不易得，一众猎手也是冒了风险才得来的。而且现在作为主菜，由慕峤这个侯爵亲自奉上，对方却一口吐出。
这等羞辱，已到极点。
然而慕峤依然只是风轻云淡，他笑笑：“哦，太烫了，没想到这豹子生前烈，死后也烈。哈哈哈，来，我们敬您一杯酒吧。”
说完回到自己座位，带头举起酒杯来。其他胡人见状，也没奈何，只好都举起酒杯来向那贵客敬酒。
客人也不慌不忙地拿起自己酒碗来，一只手撑着身子，只用一只手举碗。
看到这里，十月离开了大帐。
这家伙太过无礼，十月真怕看下去那些胡人会有忍不住的，直接上去叫他血溅当场。
十月只能这样对自己解释：或许慕峤有什么大事情有求于此人吧。否则的话他要是心甘情愿如此，那损折的不仅是个人的颜面，还有自己整个部族的威风。
十月回到厨房，开始帮忙准备汤水。毕竟主菜上过之后，众人再饮酒一番，最后就需要汤水解酒。只是她刚回来没一会儿，就有帐中伺候的人也回来了。
回来的这人神色颇为不对，一进厨房，就跟其他人乌拉乌拉地说了些什么。
胡人的话十月听不懂，但看她表情，听她语气，应该是前面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十月有些担心，担心自己的设想成真。前面真有胡人闹将起来，那只会让慕峤为难。
于是十月问这人：“是前面出什么乱子了么？”
这人会讲一点中原话，但讲不好。她解释了两句，十月依然一头雾水。好在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个中原话说得好的小年轻进来了。
经这孩子一解释，十月得知了情况。
“是他的儿子。”这孩子用略微生硬的中原话讲道，“他的儿子说不好玩，要回去！可是我们没有好玩的玩具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