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白影,自然须发皆白。
高耸的颧骨和三角眼,乍眼望去只给人一种毒蛇猎食的错觉。
“传言应侯与鲁连子私交甚笃,看来果真不假啊。”方真拉着文峰起身,满面戏谑地拱手道:“老夫见过应侯。”
“老夫业已辞官,世间只有范雎,再无应侯。”
由远及近的白影显然听见了方真的话语,紧了紧脚步,近身又一礼道:
“我为秦相十余年,出远交近攻之策,为秦谋得土地城池无算,方老何必这般嘴脸?”
“呵呵,功是功,过是过,如何相提并论。长平一战过后,武安君意欲一举灭赵。恰逢其时,鲁连子星夜兼程入咸阳密见应侯,随后应侯鼓动秦王撤军入关。如若不然现下复有赵国?”方真眯着老眼,细密的皱纹不断颤抖,咄咄逼人道:“魏王圉许诺的百里封地应侯可到手了?”
“不过是损了你方氏些许钱财罢了,方老头莫要欺人太甚!”范雎脸色涨红,似是戳到了痛处,跳脚怒骂道:“彼时长平撤军,皆因国库空虚!若秦有余力灭赵,老夫安能主张撤军?仲连兄入咸阳见我不假,此事秦王尽知,其中安有苟且!”
“黄白之物倒是不打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老夫只看不过应侯一边盘剥豪商,一边装清高的姿态罢了!”方真轻蔑的瞥了眼范雎,讥讽道:“便如你所说那般国无余力,秦王事后翻悔再三开关东出时,怎不见应侯清高了?或是魏王圉许诺好处没给,应侯恼羞成怒?”
“为人臣子,安能违抗王命。”范雎显然有些底气不足。
“呸,还你出远交近攻之策,拾人张子牙慧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个甚!”方真吐了口痰,跳脚大骂道:“还辞官?老夫看是逃难吧?赳赳秦军竟三败邯郸,更是从中挑唆逼死武安君,如今你于秦国根基尽失,若秦王真要计较够你死得十次!逃?逃哪去!”
“有辱斯文!清者自清,老夫不与你做口舌之辩!”
“嘿嘿,乖孙,看到么?堂堂辩士出身的应侯,竟畏惧舌战。”方真如斗胜的公鸡般,昂起头朝文峰炫耀。
文峰隐讳地扯了扯他的袖袍,使了个眼色。
无论范雎此时如何落败,高低做了十几年的秦相,这老头不是给自己未来添堵么。
只见范雎沉下脸,蓦然哈哈大笑。
“老家伙口舌还是这般毒辣!不错,我离秦之由归根结底不在秦王疑我,而在我疑秦王。”范雎自顾自地入席正坐,自嘲道:“如今秦王只须富国之策,老夫临走为秦王举荐计然名士,也算不负君臣,不负秦国。”
“二位认识?”
鲁仲连看得明白,两人只嘴上斗得厉害,没有大打出手地意思,反倒是喜笑颜开。
范雎与方真互视一眼,笑骂道:
“这老家伙双耳能听千里风,恐怕就是冲着我来的!”
“错也!堂堂应侯,老夫怎敢高攀。此番为我孙儿送行也。”
方真连连摇手,两人默契地避开了鲁仲连的疑惑。
鲁仲连知情识趣不再深究,待几人入席坐定,举起酒碗道:
“今日我等三人相遇,皆缘分所起,且饮上一碗!”
“不急!”范雎摆手打住,瞥上文峰一眼,揶揄道:“小友果真性情中人。”
文峰左右打量才发现,他们的坐姿大有不同。
三人正襟危坐,大袍压着脚跟挺身跪坐,自己则是习惯性的大盘腿,显得毫无礼数。
“应侯就是应侯,离了官场还撂不开这等做派。老夫偏喜欢我这乖孙儿随性的模样。嘿,若非这草席太小,我便大伸腿了。”方真双脚一绞,盘起腿拍了拍膝盖道:“哎呀,舒坦,还是不讲究得好!”
“方老族长所言在理,左右无外人,我等几人随意便可。”鲁仲连性情中人,适时站出来打圆场:“这等礼坐等闲也只坐得半个时辰,再久起不来了。”
范雎深知跟方真斗嘴逃不了好,只得冷哼一声,跟着默默盘起腿。
鲁仲连掸了掸前摆,朗声道:“开席饮酒少不得酒辞,二位谁先来?”
“应侯身份尊贵,此问多余。”
“老家伙几时学得阉宦那等做派?不通酒辞直言便是。”
“酒辞确非老夫所长,然则我有贤孙!你先来,不行我孙儿再来补救!”
范雎不屑地瞥了眼无耻的爷孙俩,拿起粗大的竹筷当地一敲陶盆,举起大陶碗唱道: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嗟。长人千仞,惟魂是索嗟。十日代出,流金铄石嗟。彼皆习之,魂往必释嗟。归来兮!不可以讬嗟。”
话音方落,文峰见鲁仲连听得感慨万分,率先叫好鼓掌。
听没听明白不重要,捧场总是错不了。
方真老眼一瞪,怒道:“好甚好?楚风太悲,不作数不作数!须得应景些!”
范雎见方真胡须一翘一翘的模样,没好气道:“心境如此,教你贤孙补救去。”
“理当如此。”方真狠狠地拍着大字不识的文峰,也不知哪来的自信,做出一副我很看好你的模样,拍拍肩膀鼓励道:“应侯可是名满天下的大才,扬名就在今日。”
期盼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就是被赶上架的鸭子。
“小子才识尚浅,若有不当之处诸位海涵。”说罢,他学着范雎敲敲陶盆,硬着头皮举碗闭目,朗声道:“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诵完迟迟没有动静,文峰忐忑地睁开眼睛。
三人正仰天闭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范雎与鲁仲连眼眶微红,一时间举坐默然。
怎么了?不明所以的文峰学着三人仰望天空,除了月亮刚刚爬上眉梢,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越女前来燃起篝火,为幽暗的河谷点起一片亮光。
“悲是悲了些,却也悲得欢喜,怪哉!这酒辞虽是怪异,读起来却琅琅上口,怪哉,怪哉!”鲁仲连连到几声怪哉也不再深究,感慨道:“一别经年,范兄今昔几何?”
月色下,范雎举碗饮尽,幽幽叹道:“耳顺之年矣,仲连兄业已知命,若非此番相邀,能否再见尚未可知矣。”
“人生于世,左右只离合悲欢尔,想恁多作甚,且饮他一碗!”
酒烈且心有戚戚然,更兼三人不断相互劝酒。
不多时,便四仰八叉的躺在草地上举目望月。
方真不再与范雎斗嘴,各自琢磨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