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烟雾缭绕的小祠堂。
方依依鲜少会来到这里。
或许是带入感不够强,她虽然是方家养孙,但终究对方家没有什么参与感,她们之间的唯一联系就是老太太。
所以,这里一般就是老太太供奉的香火,方依依从林家庄时便很少参与这些对亡人的供奉。
老太太点了三炷香拜了一下,将香插、进香炉里,转头对站在一旁方依依道:“过来磕个头。”
方依依照办了。
头磕到地上的时候,上方传来老太太苍老的声音。
“你们活着的人,人生还很长,可以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结交很多朋友,但这些死了的人,他们最后的归属也只有这小小的灵位,若没人时常惦记,这灵位也只是一块块木头。”
方依依缓缓直起身。
她已经知道老太太想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老太太的声音继续响起,“你看起来待人温和,实质无情无欲;安安看似为人热情,其实是个粗枝大叶的马大哈。若我死了,也就没人惦念他们了罢。”
方依依张嘴正想说话,老太太打断了她。
“诚然,我死后你们会学着我的样子,每天过来祭拜,但你们拜的不再是这些死去的方家族人,是一块块日渐腐朽的木头。”
老太太看着起身的方依依,对上眼前女孩的沉静的眼睛,问道:“依依,在你眼里,死去的人究竟还能当作什么呢?”
外面月亮已经爬上了顶端,没有云层的遮挡顺利向大地铺洒柔软的白色月光,地上的虫鸣被一扇薄薄的墙壁隔绝在外,方依依看着老太太,没有说话,她只听到自己丝毫不乱的呼吸声。
浓郁的的烟雾,被不知道哪里透过来的风带动的轻轻环绕两人游走着。
方依依回答:“就只是死人而已。”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些怀念、愧疚、悔恨,这些感情死的人不再会有,只有活着的人才有。
但活着的人不能总是沉湎于过去啊,你的要往前看,向前走。
老太太一瞬间瞪大了耷拉着眼皮的眼睛,不再锐利的眼睛里闪过沉痛,苍白干瘪的嘴唇翁动着,像是对方依依的回答感到生气,又像是感到悲哀。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老太太背过身,佝偻着。
良久。
老太太才道:“拜过了,便出去吧。”
接着她率先走了出去,方依依紧跟而上。
月色纯洁无暇,府上的下人这个时候还在聚在一起嬉耍,祠堂比较远,那声音传不到这边来,有的就只有那被遗忘的虫鸣声。
方依依就这样无声的跟在老太太身后,直接进了老太太的厢房。
方依依将蜡烛点上,微弱的烛光瞬间便照亮了不大不小的房间,老太太的房间陈设一直简洁,所有的器物就好像染着一股药味。
老太太在水盆边净手,她没看方依依,道:“你从小行为举止就过为怪异,但由于是在乡野僻壤,我也随你去了。”她擦干手,转头看向自己带大的养孙女,“现在我们是在京城,不是林家庄那穷乡僻壤,你的动作一旦与常人不同,就可能成为有心人针对的弱点,天子脚下是权利富贵之地,也是吃人的地方。”
方依依懂了,老太太还是以为方依依就是因为温子瑜在外面有孩子所以才反对冥婚这件事情。
这番话是对她的敲打不错,但更多的潜台词是让她不要在意温子瑜是否有孩子这些旁枝末节,不要因为这些小事在犟着。
方依依垂眸,问:“即使温子瑜一边说着对方应怜情深不悔,一边温香软玉生育子嗣,这些都不该是反对的吗?”
“您的亲孙女被温子瑜这样利用消费,提高自己的名声,您不生气吗?”
这是方依依的心里话,也是最近心里一直疑惑的问题。
她能理解这个时代对男性的优待,但对于一个疼爱血亲晚辈的老人,真的对温子瑜的做法毫无异议吗?
老太太坐到方依依对面,没有回答方依依的问题,而是接着在祠堂的话题说:“我老了,身体每况愈下,能还能惦记我方家族人多久?我死了没人再想起他们,那么他们就真的‘死’了。”
她感慨:“你们是靠不住的,常不足那些人都有自己的家眷有自己的事业,他们还能惦记已经死去十几年的亡灵多久?但怜怜还有机会让人惦记着,即便温子瑜以后娶妻生子,怜怜终究是原配,谁也无法取代她的位置。”
“温子瑜的后代、妻妾,那些人都要对怜怜三叩九拜,至少在我百年之后,还有人会时常想起怜怜,知道方家这么一个贵女。”
对于方家的没落老太太没办法阻止。
对于方家族人的死亡老太太无能为力。
但至少老太太还能让她最愧疚的孙女方应怜存在过的事实没那么快被磨灭,还有人能时常回忆起她、思念她,她就能在他们的回忆里长存。
怜怜受了那么多苦,这是她该得到的最后的一点回馈。
况且是男人就会有三妻四妾,不管温子瑜如何,他终究是为她家怜怜多年未娶,这还不够么?
即便有女人有孩子又怎样,怜怜终究是正妻,是原配!
这是怜怜该得的。
“你说,我这样做,不对吗?”老太太的浑浊的眼里闪着泪光,眼底是微不可查的祈求。
就像一个老人,想做一件事情,她在跟自己依赖的亲人后辈说了之后,等待间那种寻求认同的期望以及害怕被否定的忐忑。
“……”
望着这样子的老太太,方依依无话可说。
方依依不能说这就是错的,只是她并不赞同温家搞出来‘冥婚’这种骚操作,更不认同老太太的想法。
无所谓对与错,只不过是双方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而已。
方依依看着老太太,眼中流露出几分心疼又有几分残忍,“人已经死了,一切都烟消云散,您这样子做没有一点意义。”
“你根本就不懂!”老太太突然就激动起来。
桌子被老太太站起来捶得发出一声巨响。
老人目眦欲裂的看着方依依,呼吸粗重。
“对!我不懂,所以不理解。”面对老太太愤怒的指责,方依依坦然。
“但是我希望您能冷静下来,听完我说的一件事,听完后您若还是想要坚持之前的决定,我绝对不会再阻拦你半步。”方依依看着愤怒的老太太诚恳道。
老太太虽然愤怒,但不至于失去理智,她直觉方依依接下来说的事情不是什么好事,一时间有些想逃避。
犹豫了一瞬,老太太还是平复心情,重新坐下来,抿着干瘪的嘴唇,撇开眼默不作声。
看到愿意听她说话的老太太,方依依顿了一下,接着问道:“首先,老太太您最近的身体还好吧?”
*
夜已深,府上得到特许聚在一起玩闹的下人们已经陆续散了。
方安安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扒在方依依房间的桌子上发呆。
灯火影影绰绰。
‘吱呀’一声,房间门被推开了。
“没出去跟他们一起玩耍。”
方依依看见方安安在自己房里没有太多意外,她让琉璃两人下去休息后,才进房问道。
‘他们’自然指的是那些下人们。
方安安不高兴说:“现在那么晚,都已经散了。”
“而且……我过去他们都好不自在。”方安安失落地嘟着嘴,有些郁闷问:“你呢?跟奶奶谈的怎么样?”
方依依给自己倒了杯水,“都跟老太太说了,老太太答应给我一段时间。”
争取到时间固然是好事,但方安安还是担心老太太的身体状况,忙问方依依老太太的反应。
“还好,至少没有像上次那样。”
本来老太太的身体就是需要静养的,但一系列的事情接踵而来,而且都不是小事情,方依依又不能瞒着老太太自己处理了,所以导致老太太这段时间的心情起伏很大。
方依依和方安安两人都担心老太太听到从将军府得到的消息后,会不会像上次那样伤心得晕厥过去。
听到老太太没事,方安安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不过也比上次好不到哪去。”方依依想起老太太悲伤欲绝的神情,语气有些低沉。
方安安又担心起来,“那怎么办?要不要叫郎中?”
“不用了,照常吃药,最近少去打扰老太太,静养几天缓过来就行了。”
其后几天,方家人都安安静静在府中待着,外面的流言越演越烈,但作为故事里的主角之一,方家一点要回应的动作都没有。
这就让人不得不想温子瑜和方应怜冥婚这事是真是假。
好奇的人不少,急的人也有。
温家得不到老太太的正式回应,几天的时间里已经修书催了三遍,都被老太太借病打发过去了。
方依依以为将军府那边调查需要的时间会很长,毕竟这件事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谁知道在打发温家派来的仆役后,常蕴灵紧接着就上了门。
同时还带了厚厚的一叠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