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见到刘荣的时候,他已是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平日里叫太子殿下习惯了,现在一下子要改过来倒是不容易。
荣哥哥。
我想了想,若是唤他一声临江王殿下,也是提起伤心事。
还是叫一声哥哥算了。
阿娇
我足足比刘荣小了十岁,若是当真说来,也算是被他看着长大的。
我俩相顾无言,确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从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我说起话来全然不顾礼节,偶有冒犯。
现下他已被废黜,我倒是开始顾及起来,不好再像从前那般没规矩,免得扒他伤口。
说到底,他今日落得如此下场,我是最脱不了干系的。
我细瞧着他的神色,待我一如往常。
看样子,他确是不知道,今日害得他如此这般落魄的,便是站在面前的我。
我心下倒有些唏嘘。
然而若是再选一次,却也依旧不会手下留情。
我们是政敌。
兵法上说,对敌人是不能心慈手软的。
许是我的神色过于哀伤,那刘荣也打消了所有疑虑,以为我这半大点的孩子,并不会参与母亲那些谋划。
阿娇,你同我一道在宫中逛逛可好?他嘴角还是噙着一抹温柔和煦的笑意,与从前并无不同,只是眼角却流露出化不开的哀伤。
闻言,我微微一愣,旋即也只好点了点头。
你可还记得?从前你在御花圃里摔倒,把那一众芍药花压得两三年没开花。他说起儿时的事,神色倒轻快不少。
自然是记得的。那时候我还拉着荣哥哥一同栽倒下去,你那胳膊可是养了好些时日方才好起来的。
哈哈哈,是了是了。自那时起,我就不太爱进这御花圃了。
我却疑惑起来,哥哥说笑了,怎么就说自己不爱进御花圃?我从前凡是在宫中遇着你,十有八九都是在这御花圃里头。
他微微笑了笑,肩上落下了一片枯叶,我我是看你每次进宫,不是在净荷亭就是去御花圃,所以次次都会去那儿寻你
我又是一愣,却也不知说什么,只好笑着打马虎眼,原当着荣哥哥是最好学上进的,不料竟也是个逃功课的?可是窦太傅过于严厉了?
他也不点破我的话,连声称是。
阿娇我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荣哥哥但说无妨。
他嗫嚅着说道:可否帮我照看下母亲的近况?
我心下了然,圣上禁止一干人等去永巷看望栗姬。
想来这刘荣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自己的母妃了。
再加上他甫一失势,那背后支持的人贬谪的贬谪,辞官的辞官,就连墙头草也跑得差不多了。
窦婴身为太子太傅,倒是为刘荣据理力争,只可惜多次无果,便只好推说有病,隐居到蓝田县南山下面去了。
周亚夫更是直接在朝堂上就同陛下吵了起来,半分面子都没留。
他这丞相之位面上看貌似没受什么牵连,我却知道,此后陛下怕是要对他疏远许多了。
毕竟我的皇帝舅舅呐,一旦有了某种念头,需要的只是附和、推力罢了。
这周亚夫敢明晃晃提出反对意见,还联合那窦婴一起陈奏不是把陛下逼到墙角里去吗?
哎,树倒猢狲散,就算那猢狲不肯散,树都没了,还能潇洒到几时?
好,我会派人去查探栗夫人的消息。我这回过神来,也只好应允。
多谢。他终于松了口气,冲我笑笑,倒颇似往日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
不知不觉,我们俩竟然是走到了长乐宫门外。
我见他直盯着长乐宫的宫门,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句:荣哥哥想去探望皇外祖母吗?
刘荣这才回过神来,冲我微微一笑,柔声说道:皇祖母这个时辰应该在小憩,咱们还是不去打扰了吧。
我点点头,也不知接下去该说些什么。
刘荣却忽然牵住了我的手,阿娇
我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仓皇地抽出手,荣哥哥
刘荣的手持在半空中,微微颤了两下,旋即不着痕迹地垂下,表妹的袖子上有块小污渍。
我赶忙回过神,敛了敛自己的衣袖,俯身行礼道:许是方才用午膳的时候沾上的吧多谢哥哥提醒了
刘荣轻轻地嗯了一声,妹妹近日又寻摸到了什么时兴的吃食?这脸颊都圆润了不少。
这不是刚过了新年嘛,众位亲眷日日邀我去吃席,人也吃得胖了许多。我轻轻捏着帕子,却又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去年的旧衣裳也不大穿得下了。
刘荣深深看我一眼,自顾自地叹了句:这衣裳嘛,总是慢慢慢慢就都换成新的了
我见他面露悲戚,便赶忙接了句:《晏子春秋》里说:衣莫如新,人莫如故。阿娇认为此言甚是在理,荣哥哥觉得呢?
衣莫如新人莫如故刘荣细细盯着我的高髻,旋即缓缓地展了展笑颜,此言甚佳。
翁主,甘棠上前伏在我耳边轻轻来了一句,长公主殿下唤您早些回府。
我淡淡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母亲想必从未说过这话,只不过是甘棠想给我找个离开这儿的理由罢了。
刘荣倒也是个知趣的人,连忙接道:表妹还是早些回府吧,免得叫馆陶姑姑担忧。
诺。我微微俯身行礼。
刚走出去没两步,却又他被叫住,阿娇
荣哥哥我回眸瞧他,满是不解。
他的唇角颤动了几下,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而后几日,甘棠派出去的眼线回报,栗姬如今一切尚可,吃食衣裳也并未被克扣,想来陛下还是存了份仁心的。
只是栗姬往日恃宠而骄惯了,如今一下子成了被幽闭的弃妃,倒也是心思郁结,一时难以纾解。
她还是终日咒骂着陛下?我偏头瞧着甘棠。
是,骂的可难听了。咱们的探子说,这骂声可是没日没夜的,整个永巷全都能得一清二楚!
哎,也当真是失心疯了,竟也不为其余几个皇子着想。
我给刘荣的书信里,倒是并未提及他母妃日夜咒骂的事儿,只说她一切都好,吃穿不短。
不过宫里头人多嘴杂,想必他自己也大约听闻了些。
后来我同他约定,日后他前往临江封地,我会每月寄封书信,告知栗姬的近况,若是一如往常,便只写句一切安好即可。
只是没想到这些书信,多年后终究是被人旧事重提,也算是埋下的祸根。
不过我每每想起此事,仍旧是不后悔。
不敢称是功德一件,只愿能抵些债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