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厅闲得无聊，便同大哥、母亲打了个招呼，早早回房去歇着了。
可未曾想，刚一踏入南院儿的门，就瞥见细娘垂着脑袋作发呆状。
这若是换成甘棠，我便只当她是愣神罢了，倒不会有闲心去管。
可是细娘一向端持恭谨，日日都是一副绷着弦的模样，这忽然间一反常态，倒是叫我好奇得很。
细娘我轻轻唤了一声，她却未听见，我便只好走近了又唤一声，细娘
翁主殿下。她终于反应过来，匆匆回神，俯身行礼。
我虚扶了一把，这才笑吟吟地叹了句：可是近日愈发操劳了？若是实在没有精神，便也不必撑着，回房歇着去吧。她正要开口解释什么，我又柔着嗓音添了句：你本就是我的傅母，原是只需要负责教导礼仪举止即可的。现今却还要替我管着南院儿的小丫头们，到底是劳烦你了。
细娘忽然噗通一声跪下，翁主殿下——
我心下一惊，细娘，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翁主，细娘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哎，先起来吧。我使了个眼色给甘棠。
甘棠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细娘，细娘却仍旧是不肯起，硬是要跪在地上。
我叹了叹气，你这是做什么啊？
细娘擦了一把眼泪，翁主心疼体恤细娘！平日里商议任何事，更是从来不避讳细娘！这是实实在在将细娘当成了自己人！而细娘却却连自己的身世都未同翁主说过，细娘有罪！
哎，你这又是何苦？我轻声抚慰，身世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不告诉我便不告诉好了，每个人都是要有秘密的，不然哪能称得是人呢？再者，你从前那些事，母亲也已同我提过一两嘴，我也不算是完全不知。
细娘低眉抽泣道：奴婢是前任御史大夫晁错的侄女，这点想必长公主殿下已同您提过了。
是，前阵子母亲全都告知我了。
可是奴婢来馆陶长公主府上，其实是有私心的。她微微叹了一声。
起来说话吧。我亲自上前扶起她。
细娘轻轻坐在案几旁，翁主殿下，请容奴婢说几句不大上台面的话。
我握了握她的手，你且说罢。
我又转身给甘棠递了个眼神，她便立马将南院儿的小丫鬟们都支了出去。
细娘这才缓缓开口，从前只当皇宫是天底下最危险的地儿，暗地里、明面上的勾心斗角数不胜数，堪称‘杀人不见血’她深深看我一眼，方继续接道：可而后才醒悟，皇宫以外的地方，何止杀人不见血，这可是连声儿都出不了的啊
我微微皱起眉头，心下亦有所感。
当日晁家被满门抄斩，奴婢本也是逃不过的。所幸当日清点名籍时发现，奴婢的名籍还在老家，并未牵到长安城来。那监斩官同晁家又有些交情，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我。
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必是你前世今生积的善缘多，天神庇佑，免你灾祸。
细娘又道：这死里逃生之后，奴婢便不想再同王公贵族有什么纠葛了。原是想着要么回老家寻亲，要么找一片乡间田野，浑浑噩噩地度日，了此残生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奴婢出城的前一日，不经意间看到了长公主的车驾她顿了顿，方接道：奴婢忽地想到，馆陶长公主交际面广，在长安城中又是独一份的权势滔天若是来长公主府上做活，会不会有报仇的机会
她说完这话，满眼恳切地抬眼看我。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悠悠回道：所以就答应母亲来给我做‘傅母’啦？
翁主殿下——她作势又要跪下。
你若是再跪，日后可别来伺候我了。我吓唬道。
她赶忙起身，叹了叹气，原先我也未抱什么希望未曾想长公主殿下在知道奴婢的身世之后，竟然满口答应下来。
我微微挑眉不语，心下却知晓：母亲其实也不是忽发善心，只是在打着自己的算盘，故意做给陛下看，好让他心下宽慰，不至于因为斩杀多年恩师而日夜难寐。
细娘见我抿唇不语，也只接着说道：前几日翁主殿下同长公主说要暗杀袁盎。细娘知道，这是您想替奴婢报仇呢
我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袁盎的政绩斐然，因而很受先帝偏爱。可他确是实实在在的小人品性，拉帮结派、打压异己。皇帝舅舅即位之后，你家晁错晁大夫知晓袁盎收受过吴王的贿赂，依照律法惩罚了他，这便结下了梁子。晁大夫提出削藩一策不久，七国之乱爆发，那袁盎竟然同陛下进言，只要斩杀了提出削藩策略的晁错，就可以兵不血刃消除叛乱！他这哪里是为了平定叛乱，分明就是报私仇而已
细娘微微垂眸，眼角带了丝凄苦，晁大夫提出削藩策，还不是为了巩固陛下江山着想嘛？他当了陛下那么多年的老师，诸般功劳怎么就一夕之间荡然无存了？袁盎那般奸佞小人，为了报私仇，竟然唆使陛下在晁大夫上朝的路上捆了人，直接带到东市腰斩！这般羞辱又煎熬的刑罚可是能用在忠臣身上的？
我听细娘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不光是在怨袁盎，更是在怨陛下啊。
细娘，我晓得你心中所想。咱们的陛下，面上装得仁孝宽和，其实薄情寡恩极了！
翁主能同细娘讲这般心里话，细娘也是感激涕零，更莫说您您是特意向长公主殿下提议
细娘，你也不必谢我。这袁盎确实必须死，否则咱们的陛下就没有由头去彻查梁王的谋士们造反的事儿，那我们也就不能彻底扳倒梁王！
翁主这般聪慧的人，哪怕那袁盎不死，也是有办法把那第一次失败的刺杀行动告到陛下跟前去的，届时梁王手下那群谋士照样是逃脱不了‘谋逆’的罪责。细娘知道，您是为了替我报仇，才非要致那袁盎于死地
我见细娘话里话外依旧充满恨意，只好缓缓开口提了一句：细娘，万事其实都是有两面的。你家晁大夫被斩，虽然没有真的平息七国之乱，但是好歹是给朝廷争取了不少时间调兵遣将；然而对于你们晁氏一族而言，就是灭顶之灾，多年劳苦功高毁于一旦。再看暗杀袁盎这件事儿，对于我们而言，就是一个嫁祸梁国扳倒梁王的好机会；可是对于袁盎的故交而言，就是平白失去了一位朝夕相处的亲友。细娘，这世上很多事情，不同的人从不同的方面看，就会有不一样的观感。
这么多年了，奴婢每天晚上都在想这些事情，也知道晁大夫之死是为国尽了最后一份忠心！可每每想到他被腰斩的那一幕终究是气闷难平！讲到伤心处，她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我缓缓地叹气，其实人呐，也是两面的。你家晁错晁大夫，为国远虑、峭直刻深，真可谓是尽忠职守了。可惜这削藩一策，提得有些早了，又言辞激烈，不肯圆润变通，是酿了自己的死局啊再说这袁盎，素日确实喜欢打击异己，肃清政敌，可在国家大事上倒也是出了不少良策，更别说在阻止梁王争储、推举刘彘为太子的事儿上，无形之间也算帮了我们。
翁主的意思奴婢不该怨恨？细娘低眉垂首。
我冷眉微微一挑，不！细娘，仇恨是应该的。若我是你，可能比你还要恨！其他人没有经受过这些，才不会懂你受过的苦，因而没有人可以劝你放下仇恨！再者说，那么多亲友的性命一夕之间顷刻毁灭，要恨，当然要恨！有何理由劝你不要恨？
那您的意思是
今日我同你讲这些，不是为了叫你不要怨恨而是为了告诉你，站在帝王的大格局看事情、看朝臣，都要比我们深远、面面俱到。所以，很多事情不是陛下想去做，而是他不得不去做！你可以恨陛下怨陛下，可你不能说陛下做的是错的。若是当日晁大夫不死，那便不能为朝廷军队争取到那宝贵的三日时间于军队而言，这便是扭转战局最重要的三日
奴婢知道陛下当年斩杀晁大夫，确是不得已而为之细娘终于轻轻吐出这一句。
我终于松了口气，这一遭，我向母亲刻意提出暗杀袁盎，不仅仅是为了嫁祸梁国，更是想替你报了此仇。不期盼你全然放下，只希望只希望你日后不必日日痛苦折磨自己了！
翁主，您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奴婢奴婢日后定当生死效忠！
我见她又要跪下，连忙摆了摆手，行了，快去沐浴一番，好生休息吧。
语罢，甘棠就赶忙上前，扶着细娘回了侧房。
哎，到底都是些可怜人我叹了这最后一句，便也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