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彘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嘴角骤然间勾了起来，似笑非笑：;表姐听过范蠡和文仲的故事吗？
;什么？我登时皱眉，没料到他为何会忽然间岔开话茬子，手上愈发使力，;我现在没空和你聊什么春秋故事！
他轻柔地攥住我的手，细细摩挲了一番，并不关心自己脖颈的伤势，只是瞥了瞥我指尖上的红血珠，;你现下的急性子真是越来越像馆陶姑姑了……就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嘛？
他这副神情诡异极了，半丝半毫从前的影子都没有。
我心下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旋即悄悄压下，不叫人察觉出来，只眯着眼盯他。
刘彘似是不大在意我狐疑的目光，只是悠悠开口：;春秋末期，吴、越争霸，越国被吴国打败，屈服求和。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任用大夫文仲、范蠡整顿国政，经过十年的忍辱负重和励精图治，使国家转弱为强，终于击败吴国，洗雪国耻。越王勾践灭了吴国，在吴宫欢宴群臣时，发觉范蠡不知去向，第二天在太湖边找到了范蠡的外衣，大家都以为范蠡投湖自杀了。可是过了不久，有人给文仲送来一封信，上面写着：‘飞鸟打尽了，弹弓就被收藏起来；野兔捉光了，猎狗就被杀了煮来吃；敌国灭掉了，谋臣就被废弃或遭害。越王为人，只可和他共患难，不宜与他同安乐。大夫至今不离他而去，不久难免有杀身之祸。’刘彘说完这一小段，便眨着黑黝黝的眸子，歪头问了句：;文仲拿到信之后作何反应……表姐知道吗？
我深吸一口气，冷冷回道：;文仲此时方知范蠡并未死去，只是隐居了起来，并且还寄信来提醒自己。文仲虽然不尽相信信中所说的话，但也从此常告病不去上朝。可就算如此，日子久了还是没能打消勾践的猜忌。一天勾践登门探望文仲，临别时留下一把名为属缕的佩剑……
语未毕，那小猪崽子就深深点了点脑袋，接了我的话茬：;越王勾践留下属缕佩剑的时候对文仲说；‘你当初给我出了九条对付吴国的策略，我只用三条便打败了吴国，剩下六条在你那里，你用这六条去地下为寡人的先王去打败吴国的先王吧！’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嘛——
;就是让文仲自刎。我顺势接了这一句。
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述道：;文仲明白勾践的用意，后悔当初自己没有听范蠡的劝告，只得引剑自尽。
;你讲这故事给我听是……我正要开口。
;嘘——他却忽地竖起食指抵住我的唇瓣，继而凑到我鼻尖前，仰着脑袋轻吐了句：;表姐从前最喜欢给彘儿讲这些故事了，今日便也叫彘儿好好给你讲上一番吧。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眸子瞧着他，似是在仔细搜寻他从前那副乖巧可爱的影子。
然而很可惜的是，那副讨人欢喜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或者说，它压根就从未存在过……也许只是用来迷惑我的幻象罢了。
刘彘见我半晌不搭话，也不甚在意，只是缓缓在我跟前踱着步，;春秋时期的故事到底还是有些许久远，那咱们就来说说近的吧。
;近的？我的眉头愈发皱了起来，不明白他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他轻笑着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说道：;姐姐还记得……刘邦称帝之初，封了多少个异姓诸侯王吗？
;别一口一个刘邦！那是你曾祖父！好歹该尊称一声高祖吧！我并不急着回他，只是啐了这一句。这话刚毕，我自己就愣了片刻，脑海中仿佛记得……从前好像……也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吧……
刘彘亦是愣神盯了我好半晌，旋即耸耸肩，改口道：;高祖即位之初，封了多少位异姓诸侯王？
我没好气的接了句：;若是算上后来封的卢绾……共有八位吧。
;这几个人明明都不姓刘，高祖为何要封他们为诸侯王？
;都是当初跟着高祖打天下的，总该要论功行赏吧。
;那他们结局如何？刘彘慢条斯理地接了句。
这循循善诱的架势……真是像极了我以往教导他的样子……
我想起素日光景，心下不免感慨万千，一时间竟忘了搭话。
;嗯？他踮起脚，又凑到我鼻尖前头。
我缓缓伸出手，压下他的肩膀，仍旧用着从前那副俯视的姿态，徐徐叹了句：;张耳、彭越、英布、臧荼、韩信、韩王信、卢绾等七人，都因;谋反罪名被除国，唯有长沙王吴芮得以保全。不过长沙封地传国五代，无嗣而止，也才撑了四十六年罢了。
他缓缓向后退了一步，躲开我的钳制，;后来我朝可有再出现什么异姓诸侯王？
;没有。我嗫嚅一声：;高祖与群臣刑白马之盟下，立了‘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的誓约。
;嗯，说得真好，一字未错。刘彘深深看了我一眼，突如其来地接了句：;那表姐可大懂了？
;什……什么？我不明所以。
他啧啧出声，微微摇了摇头，;两个故事都讲完了，姐姐怎么还没有领悟其中道理？
我微张着嘴，过了好一炷香的功夫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眯起眼睛喃喃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刘彘持着那副狡黠的微笑，稍稍往前凑了一步，淡淡吐道：;这后头还有一句，姐姐怎么不说了？
我咬紧牙关，指尖微微颤抖，终于吐出了最后那八个字：;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他轻笑出了声，又接着说道：;方才姐姐问我究竟要如何处置你们家……想来现在是不用彘儿再解释一番了吧？
我的眼前霎时间模糊一片，断断续续地问了句：;你……你要我们……死？
他并未急着回答，而是一直盯着我的神色变化。
我索性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身子，讥笑着讽了句：;我们馆陶长公主府现下虽是有些落寞了，可顶上好歹还有太后撑着呢！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你可莫要欺人太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