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何是在后来的十数年里，一点点明白，自己究竟拥有过什么。
他得到过他。
他失去了他。
他如愿以偿地坐上了渴慕已久的皇位。
可是他再也没有哥哥了。
他偶尔会想，如果哥哥没有忘却一些事，闯宫那天，他会如何面对，如果哥哥没有死，他又会怎么处置。
答案其实很清晰。
他还是会救下他、侵占他，他会报复他对母亲的淫*辱和虐杀之仇，用他人生中第一道圣旨赐死他。
也许，他还会亲自送毒*酒给他，再亲眼看着他饮下。
这三十余年的造化让他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兄弟自打他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了你死我活，无法共存，无论是父亲怎么折腾也不肯废的太子之位，还是哥哥和母亲之间畸形的相爱相杀，都不过是推动他们走到这一步的戏码。
其间就算有恻隐，有心软，有不忍，有动心，最后也都会变得不值一提，连同刻骨的嫉妒和恨意一起，永远埋葬在土里。
好不容易多年之后，他在顾氏家主的小女儿身上，发现了似曾相识的那么一点纯粹的特质，却再度遭到了背弃。
而现在，这位顾小皇后就像换了一个人，看向他的眼中充满了嘲讽和鄙夷，弑君又谋反的同时，竟然告诉他，她看到了他的过去。
怪力乱神，匪夷所思，如何能信？
可她又说，他的哥哥在与他母亲乱*伦的同时，也想“淫*乱”他。
他仿佛听见了心弦被什么拨动的声音，绕梁而不绝，提醒着他从未想过的一种可能。
景黛始终注意着楚何的神色，知道他想起了不少事，还被她的言语所影响，两只眼睛都有了光。
她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施施然勾起唇角，残忍地浅笑：“就是不知道，母亲和儿子，到底谁才是被爱屋及乌的那一个。”
心弦瞬间崩断，楚何怒目而视：“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能看见故事，但看不穿人心啊，就比如说你哥哥，他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不也没看出你的虚情假意和别有用心么？”
“我是虚情假意，我是别有用心，谁叫他一个废后之子不早点跟着他母亲一起去死，非要占着本该属于我这个正宫嫡子的位子！他一边跟我兄弟情深，一边又假惺惺地要把太子之位让给我，变着法地向我示弱，让我犹豫忐忑，心软退缩，最好还不是要去抢去夺？他还害死了我母亲……我不能恨他么，我不能害他么？”
“你是怎么做到，一边害人，一边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的？”
见楚何紧咬牙关，下唇都被咬出了血，景黛继续语出惊人，“大约这就是身处高位者的通病。你害别人永远有道理，别人害你就怎么都不行，可你是不是颠倒了因果关系？”
“闭嘴……”
“你母亲是楚仁杀的不假，但前因是，她听了你的话，给楚仁下了慢性毒*药和加重头疼的药啊。楚仁早在你父亲没死的时候，就有点不正常了——你没发现么？后来他身体中毒，头痛加重，半疯半醒，才会将你母亲错认成父亲的鬼魂，然后用父亲留下来的那柄戒尺，把继母和相依为命的枕边人活活打死……”
“我让你闭嘴！”
“你凭什么让我闭嘴，就凭你是皇帝？可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人听你的了。”
景黛紧紧地扼住楚何的喉咙，“你必须听我把话说完——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想说话了，你要重新开始习惯听命于别人的日子。”
楚何目眦欲裂：“你……这……恶妇……”
“这对我来说，其实更像是一种褒奖，所以我谢谢你了。”
“你害楚仁，是为了给母亲报仇吗？可在你母亲过世前，你就害了楚仁许多年了。而你对你母亲，就算血缘天性存在感情，也永远及不上你爱你自己。元贞太后，多好的谥号，可你母亲在你眼里，既非元后，又不‘贞*洁’，你偏偏给她这样的谥号，是在心虚、在掩藏，还是在嘲讽？所以弑母这样根正苗红的罪名，废帝的时候你不用，淫*秽这一污点，你事后也绝口不提，其实都只为了你自己，为了让你自己‘干干净净’，也为了……”
景黛靠近楚何，纤指自他的喉咙向下一滑，在他的心口点了一点。
楚何的神色忽有些不自然：“……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在你内心深处，你在嫉妒你母亲，嫉妒她能和楚仁在一起……”
楚何讽然轻笑：“怎么可能……”
“你真是比你母亲还要口是心非，也罢。”景黛又笑，“你刚才问，楚仁为什么不追随他母亲去死？”
“这个答案，你也知道？”
“在你出生那天，你可知楚仁在做什么？”
“我怎么会……”
“他在自杀。”
楚何神情一滞，忍不住握紧了拳，崩开了刚止住血的伤口：“……可他没死。”
“是啊，他没死成。
“那天晚上皇后分娩，前朝后宫都紧张得要命。前朝盼着皇后能诞育一个皇子，这将是一位完美无缺的中宫嫡子，正统的皇位继承人，比废后之子的太子要更有资格；后宫则希望皇后能诞下一位公主，这样一旦哪日太子被废，她们的皇子就仍有争取皇位的名分。东宫中人也很忧心，为自己的前路焦虑。楚仁当时虽然只有十几岁，但他什么都知道。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他甩脱了一众随从，去了一处荷花池，听说是整个宫里，他母亲最喜欢的一处地方。
“他一步步往池中央走，池水好凉，冻得他直哆嗦，就在池水即将没过胸口的时候，他停下了。他忽然想到，你就要出生了，可他还没见过你。他想见你一面再死，至少让你也见他一眼，不管你日后能不能记得。他赶紧去洗了澡，换了身干净清爽又柔软的衣服，才去看你。你出生后原本是闭着眼的，直到他小心翼翼抱起你，你才睁开眼，望着他的同时，还抓住了他的手指。
“他怕弄伤你，想放下你，可你抓着他不肯放。他觉得你一定是喜欢他的，就不那么想死了。后来你周岁抓周，他不顾父亲反对，把太子印玺塞给了你，可你没要。这能说明什么呢，但他还是当真了。他开始想活，最起码听你叫他一声‘哥哥’。
“你这一生第一次开口，说的就是‘哥哥’，把他高兴坏了，也让他贪心，想陪你长大，可他又很怕，怕你像其他弟弟那样，长大后就疏远他了，但你没有，直到他发疯之前，你都没有。他每次被父亲逼得想死的时候，看到你就有活下去的勇气，可他怎么会想到，你的喜欢和陪伴都是假的呢？
“他真不该中途放弃赴死，他不该在你出生那天去看你，这样的话，他还能早点得到解脱，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是你救活了他，也是你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