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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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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梦无生,了却一世。

    雪珠子从午后便开始下,后半夜却晴了,一轮弯月正当空,晃出清冷的雪光,映得窗纸如白昼一般。墨染翻了个身,恍惚间以为天亮,这一夜本就睡得极不安稳,刚要起身,听到四更的梆子声,复又躺下,枕上冰凉一片。

    闭上眼,红晃晃一片,耳边全是尖声嘶嚎,屋子里本烧着碳,没有下人值夜,此时早已熄了,她裹紧丝绵锦被,迷迷糊糊想要再睡。院子里传来淅索声,又是下人们卷着细软准备私逃,这已是第三天了吧?她抿着嘴紧紧闭起双眼,不听不看只当不知罢了。

    “吉儿,你去哪儿?”奶娘钟婶的声音响起,随着一阵扑腾声,似是有人被捉住了不断挣扎。

    “你管不着,老不死的,主子都没吱声,你倒做起好人来,呸,狗仗人势的东西,也不看看现在人早都不得势了,倒来碍老子的眼!“吉儿是前院小厮,平日及其伶俐,跟着大爷也有了三五年的光景,惯会拜高踩低,自是不把那后院无权无势的奶娘放在眼里。

    “你个泼皮,老爷平日待你不薄,如今却算计起主子来。你可瞧瞧,老爷尸骨未寒,也才刚入土,你就敢这样胆大,寻摸到后院来?“钟婶压低嗓音骂道,仍旧扯着那小厮的衣袖不放,只听得叮铃咣当的一阵响,钟婶哎哟叫了一声,院子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远去。

    墨染再也躺不住,起身披了衣裳,推开房门急急地跑出去。钟婶软绵绵地躺倒在游廊柱子前,额前一道血印狰狞,如同暗夜里的妖魔直直地朝着墨染扑来。她只觉手脚发软,跌坐在地,却又强撑着朝钟婶爬过去。满地的狼藉,金钗银碗在凄冷的月光中折射出阴森的光芒。

    天光大亮,墨染坐在正堂之中,堂下稀稀拉拉的跪着十几个人。恍惚间回到年前,父亲在院子里摆下筵席,宴请伙计们,黑压压一片足有上百人之多,如今已也没剩几人了。

    “墨家遭此劫难,忙于父亲身后之事,一时顾及不到大家,还请多多体谅。如今父亲已经入土,腾出手来,我自会清账,给大家结了这个月的月例,只是再多也拿不出了。“墨染开口,只觉得嗓音发哑,几夜没有怎么合眼,身心俱疲。

    “小姐,我自幼在墨家长大,也没地方去,只求主子赏口饭吃。”高大魁梧的虎子是家养的伙计,此时跪在地上,一脸惊慌。

    墨染正要再说,管家老钟一路跑进来,见堂下跪着人,凑上前来附在墨染耳边低声说着。

    她只觉得手脚冰凉,心一路下坠,后背沁出细密的汗珠。院子里的雪珠子又开始滚落,四周一切阴森森的冰冷。

    她撑着桌面站起来,木然地对老钟说:“你看看账面上还能有多少,先打发了要走的伙计,或者让钟婶把我的首饰盒全拿出来也行,不然一会封了帐,只怕一分都拿不出来了。”

    台下一片哗然,众人面面相觑,到底又冲上来几个,闹哄哄的找老钟结了余钱跑走。墨染木呆呆的,手心里黏腻腻地都是冷汗,一直撑到众人离去,她对着老钟说:“这是要往死里赶吗?”

    “小姐,我跟了老爷二十年,可是这一次他们布下天罗地网,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们连这座老宅都要清了吗?那我们要去哪儿?“

    “小姐…”老钟忍不住涕泪横流。

    “怪不得你,钟叔,父亲已经尽力了。”她浑身无力,跌回藤木椅子上,宽大的椅背隔得生疼,她想起小时候总会被父亲抱在怀中,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吃着甜糕看父亲算账。

    背心上的冷汗出透,贴身小衣粘在背部,堂下一阵冷风吹过,她冻得打了个寒战。扑在椅背上,眼底热辣辣地,却流不出泪来,手腕上的绞花细丝金镯滑落下来,繁复的花纹折射着异样的光彩,她突然立起身,使劲扒着那镯子,直把手弄得通红,才终于摘下来。

    墨染冷冷地笑着,将那镯子一把扔进火盆里。什么定情信物?什么比翼?什么青梅?金子不过是世间最俗气的东西,以为可以天长地久,其实不过是贱卖的人情,那淡薄的人情只要能用金钱标价,便是卑贱得一文不值的地步了。

    她抬头,将眼底最后的湿气逼回去,头顶黑漆漆的房梁,如暗夜里的厉鬼一般张着血盆大口,兜头兜脸的罩来,父亲的身影似乎还在房梁上飘荡,多么诱惑人啊,死了吧,死了吧,一了百了。

    “姐姐,姐姐。”脚边软糯的童音,她睁开眼,弟弟稚嫩的面庞扬起,他吧嗒着嘴嘟囔:“姐姐,姐姐,母亲还在睡,我饿,囝囝好饿。”

    墨染蹲下身来,将弟弟含在嘴中的拇指轻轻拽出来,取出帕子擦了擦他的口水,抱起他到廊下叫人。站在廊下的钟叔松了一口气,赶紧唤来小蝶将孩子抱走。墨染又细细嘱咐小蝶去厨房做些米粥,直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重又返回屋内。

    看着桌面上杂乱的账簿,墨染闭紧双眼,喉咙动了动。被弟弟这一搅,心底里那份决绝慢慢淡去,这一家老小就只有自己了。不,我不会,我不能死。父亲自私,如今已经死了,一了百了。倒让我来面对这一切,我不能哭,也不会哭,不可以让那些看笑话的人看着我哭。

    从今以后,没有人可以遮风挡雨,我只能自己搭棚。墨染,你没有资格逃避!她深吸一口气,挺起脊背,手指捏住张纸片,直到指尖泛白,才哑着嗓子唤来老钟。

    “钟叔,袁荣怎么说?”声音发颤,她没想过还能唤出这个名字,青梅竹马,多么可笑的两小无猜。

    仿佛还是月前,“染妹妹,父亲说还有两年,我就可以迎你进门了。”那少年眉眼温润,笑嘻嘻伸出手来捉住她。她只觉手腕一凉,荣哥哥将一只绞丝金镯套了上来,”接了我的聘礼,无论如何不能退了。“

    ……

    墨染只觉得一丝苦楚向下,穿心走肺的疼痛,直痛入骨髓,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

    钟叔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小姐,袁荣他,他,说不见,我在袁府门前等了三天。袁公子根本就不在府内,早早去了城郊宅子,说是,说是开春才能回。“

    墨染嘴角抽动,不见?有愧麽?还是不屑于相见?如今自己是一点价值都没有,谁会来见落水之狗,还不如早早地换了高枝去攀最好。

    脸色越来越白,直白到双唇也失了颜色。后背的冷汗再次浸出,墨家拼了这几十年,不管怎么不堪,也还有着一点基业,与其便宜了那个牲畜,不如拼个玉石俱焚好了,大不了将自己这条命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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