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生家是在那个夏天出事的。
徐晶晶离开还不到一周，检察院的人就登了西楼201的门。虽然最终没能说出什么来，更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但也足以让周遭的邻居跟着心惊胆战，议论纷纷了。
润生倒是很冷静，或者说很平静。他应付得妥妥当当，体体面面，像是早有准备，又像是本来就云淡风轻——甚至傅工都远远不及他那么从容。
郁青担心他，他甚至还能笑笑，说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阵仗了。
直到徐晶晶车祸的消息传了过来。
郁青陪着润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是市里最好的医院，可医生说伤得太重，他们已经尽力了。
大二前的那个暑假，酷暑与暴雨反复交替，院子里都是老丁香树掉落的枝叶。徐晶晶说走就走，像她活着时一样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
她走得潇洒利落，可带起的风暴却不知道刮倒了多少大树。不过这些风暴并没有波及到润生和傅哲。西楼201还在那儿，日子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那个冷漠而漂亮的女人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夏末秋初的时候，高建平落网了。他背了很多罪名，买凶制造车祸谋杀徐晶晶只是其中的一件罢了。据说这人在审讯时痛哭流涕，一口咬定自己是被徐晶晶利用和欺骗了，对所有的事都不知情。后来面对证据，他又痛骂徐晶晶阴狠毒辣，多年来玩弄自己的感情，是个卑鄙狡诈的女人。
郁青一直陪着润生。但消息是从报纸和他人的只言片语里听来的。他甚至还和润生一起见到了高建平的老婆——那个女人不知怎么找到了学校来，见到润生就苦苦哀求，让他出谅解，因为这样就有希望能免高建平一死。
润生冷静地反问：凭什么？
女人愣了一下：他……他是你爸爸啊！
润生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我没爸。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摆脱高建平的老婆。留下她一个人在校园里痛哭和斥骂，周遭围满了一头雾水的路人。她骂徐晶晶是个毒妇，骂润生是个野种。
这一切让郁青想起了小时候润生遭受的那些欺侮。他忍不住去搂润生的肩膀——这不太容易，因为润生比他高大很多。
然而润生只是轻轻看了他一眼，反手自然地搂住了他，用一种平常而亲昵的语气道：“我晚上想吃烧茄子。”
秋日的晚上，天气凉浸浸的。郁青做了肉段烧茄子，润生煮了米饭，拌了黄瓜。这是个很普通的星期五，他们在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家里，一起吃晚饭。
假如润生身上没有发生那些事，郁青觉得自己现在应当会感到无忧无虑的幸福。可是当他看着饭桌对面的消瘦了许多的润生时，心里只剩下酸涩的疼痛。
润生总是那样的。大部分时候，他给人一种情绪波动很小的感觉。真正遇到大事的时候，他永远能有条不紊地处理一切，很冷静，很周全——甚至比傅哲还要冷静和周全得多。徐晶晶去世到现在，他甚至都没有掉过眼泪。
他不像是个做儿子的。倒是傅哲像个失了妻子的丈夫。不管是在医院里，还是在葬礼上，那些隐忍克制的悲伤，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年长和年少的两个男人之间依旧无话可说。徐晶晶的葬礼一结束，润生就直接搬了出来。
郁青想，傅哲知道这些么？知道润生从此就彻底独立，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了么？或许还不知道吧。那人沉浸在自顾自的悲伤里，或许压根儿没有意识到，润生已经完全离开他了。
看着润生，郁青就又想起了徐晶晶，想起了她临走时在病床前对着润生交代后事的样子。润生没有眼泪，徐晶晶也没有。哪怕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脸上也仍然是那副冷静至极的样子，就和润生一样。
但不说话，不表达，不代表真的不难过。有些时候，不能说的，往往才是最深最痛的。
郁青把肉段挑出来夹给润生。润生终于从饭碗里抬起头：“你也吃啊。”
郁青冲他笑笑：“我吃饱了。”
润生却停下了筷子，低声道：“你不用担心，我想高建平的老婆不会再来了。”
郁青一时没了话。
润生把剩下的肉段就着米饭大口吃了个干净，放下了筷子，若有所思：“人真有意思，是不是？当年她泼我大粪，如今又跪下来求我……求了当然也没用，这会儿她估计恨我恨得要死吧……”
郁青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你注意到她的穿着打扮了么？”润生自顾自道：“她日子过得相当不坏。高建平死了，她就没有这种好日子过了。”他讥讽地微笑了一下：“这会儿说我妈没良心，利用高建平……也不想想自己得到了多少。”
郁青明白润生的意思。高建平的老婆那几年偃旗息鼓不闹了，也不过是为了利益的缘故。
上一辈的爱恨情仇终于在现实巨大的投影下露出了原本的底色——情爱是幌子，利益才是真实。
“我还是不明白……”郁青轻轻道：“你妈妈……以前和高建平不是情侣么……”
“他抛下我妈娶别人，我妈肯定只有恨了。不过后来有了傅哲，大概她也没心思去理会高建平……能用，就顺手用着。”润生若有所思：“反正高建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嗯，不过我妈那个人，不歇斯底里的时候，确实是很会算计的。”他怪异地笑了笑：“你看，她连我都能利用到……很会物尽其用了。”
郁青想到徐晶晶临终前对润生说的话。
“活得自私一点。”这是她对润生唯一的嘱咐。
“她心里……还是记挂你的。”郁青低低道。
润生不说话了。半晌，他才慢慢道：“小时候我总觉得她恨我。现在才明白，她不是恨我，是恨傅哲。她那种人，只要得不到想要的，就会恨得无以复加……”他转身，温柔而贪婪地看着郁青：“我可真像她啊。”
郁青被他看得有些难过：“你那时候……是不是也挺恨我的？”
“是啊。”润生坦诚道：“恨死你了，想了好些有的没的……”他歪头，玩笑般地抚摸着郁青的手：“同归于尽之类的……不过好在你后来承认了……”他亲昵道：“别害怕。”他仰起脸：“你现在不是承认喜欢我了么。”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玩笑。所有的玩笑里都藏着某些真相。郁青不觉得害怕，他只是很难过，不是为自己，是为润生：“那我要是一直……都不喜欢你呢？”
润生轻笑：“我刚刚说了啊，会像我妈那样。恨你恨得要死，可又舍不得对你做什么……那就只好去迁怒别人了。”他拉过郁青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多喜欢我一点啊，我现在可是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郁青抱住了他。
两个人安静的偎依了片刻，润生忽然道：“我好像一直没和你说过吧，为什么傅哲后来听到高建平的传言后，就再也不相信我是他的儿子。”
郁青迷惑了：“为什么？”
润生低声道：“因为他不太行，听说下放那会儿，被人打坏了。”
郁青愣了愣。
润生有些出神，喃喃道：“算了，不说他们……都过去了。”
郁青认真看着他：“你要是心里难过，哭出来也没什么。”
“我没眼泪啊。”润生回过神来，微笑了一下：“只感到轻松……”他脸上浮现出了些许迷茫：“嗯，轻松，又有点儿空落落的……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
“不会。”
“亲人去世应该是什么感觉？”
“最初不相信……后来会编故事骗自己……最后才明白，再也见不到了，那时候才开始难过……直到现在也会常常想念……”
“我没有不相信，也知道再也见不到了。”润生怅然道：“可我就是……只觉得心里有点儿空，有点儿……孤单。”他沉默了一下，轻轻道：“我不恨她了。虽然早就不在意了，但这回真的……不恨她了。”
他搂住郁青，重复道：“我不恨她了……”
“嗯。”
“我也不恨任何人了。”
“嗯。”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郁青看着他泛红的眼圈儿，和那双浅色的眼睛，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燃烧了起来：“二毛，我……我往后会一辈子好好照顾你的。虽然你妈那时说让我不给你添堵就行了……”
“她说得没错。”润生笑了。他用鼻尖蹭了蹭郁青，安心地把人搂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