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光寒抬眼望他，他也同样看着施光寒，两人都没有说话。
迟天泆忽然一改往日的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并不令他有多诧异。双面人他见得多了，正所谓“逢场作戏”，都是处世之道。他只奇怪，既然迟天泆之前在他们面前一直“装”着，为什么忽然就不装了？是只对他，还是从刚才那刻开始？
如果只对他，为什么？
但很快他的手机响了，他对迟天泆道别地点了个头，掏出手机转身走开。
电话是迟天沛打来的，他们现在和媒体们“谈”好了，叫他过去。
对外的那些事有公关部，专业上也有特蕾莎坐镇，本来就不用他一定在。但迟天沛现在视他为心腹，混乱复杂的各项杂事终于大致告一段落，可以觑到空歇一歇喘口气时，就想把他叫来听听他的看法。
一楼现在分了几大块区域，最私密安全的就是有保镖重重把守的迟家人待的休息区。
施光寒走进去，看到特蕾莎、莫里他们一班人都在外面宽敞的休息间里，要么闭目养神，要么还在忙碌地刷着平板。一晚上大家都很累了，见面也没心思再去打招呼寒暄。施光寒默不作声地径直走向里面的临时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没关，他在门上敲了两声，推开门。
迟天沛大半个人靠在大班椅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恹恹地望着某处出神，要不是看得出身体上明显的呼吸起伏，他这样子还挺吓人的。
不过也可以理解。迟天沅是他的亲妹妹，而且年纪相差不大，从小到大相依相伴，偶有意见不合，但无论是家里还是公司，其实都是彼此最可信赖的倚靠。甚至可以说，迟天沅是他精神上最亲的一个亲人。他没法不颓唐。
但他现在是处理事件的主心骨，这副样子他也不想让太多人见到，就一个人躲在这里。
施光寒看着他，想起就在不久前同样躲在小会议室里的迟国堃。这父子俩的性情行为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看到迟先生和夫人离开了。”他边说边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找了个位置坐下。
迟天沛显然也已经知道，他无论姿势还是眼神都没改变，只答：“他们先回去休息也好。我爸晚上才看过医生。”
“媒体怎么说？”
“明天就发个简讯，一切低调处理。只说是意外，股市的影响能尽量降低。毕竟出事的只是天沅，不是我爸。”
虽然是意料中事，不过施光寒还是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那个词：“‘意外’。”
迟天沛把手盖在眼睛上，疲倦地问：“你怎么看？”
施光寒摇头：“我不知道。警察没有找到什么别的有力的线索，目前看来还是只有窗台上她留下的脚印。”
迟天沛喃喃地说：“你相信她是自杀吗？”
施光寒还是摇头：“我不知道。”
“虽然有两次争吵，”迟天沛说，“但我妹妹不是那种冲动而不计后果的人。她也不在那种年纪了。”
“所以你认为？”
迟天沛也摇了下头，又深深吸气，挪了挪身子坐起来：
“我只是觉得自杀不太可能。我不知道她和我爸吵什么了，从我后妈那里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可是如果只是简单的拌嘴，她不会回公司来。今天安全系统升级，全公司都知道，所以没有人留下来。她应该是有什么东西要拿。”
“丹尼尔不是留下来了吗？”
“天泆？”迟天沛看向他，有些诧异他忽然提到这个，“你认为他和这件事有关系？可是他那个人，谁都知道，‘热心助人’，又是孤家寡人，他每天都会待到这么晚，但是说不定又是去帮清洁工的忙罢了。他们的办公室也不在同一层，再说昨天天沅上去的时候他正好下来，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大堂跟保安说话，两人压根没碰上。怎么，你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施光寒答：“不，我只是……假设珍妮弗不是自杀，那么就得把当时的各种因素都考虑进去，这是推断出真相的必需。我只是这么想而已。”
迟天沛沉吟片刻，点头：“你是对的，但我确实看不出天泆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和天沅虽然谈不上亲密，但也没有什么矛盾。而且他不在现场的证据太明确了，不光有保安，还有大堂的监控。那个时间他离天沅很远。”
“那大楼里当时还有什么人在？清洁工？”
“只有清洁工。”迟天沛叹了口气。“一共十个人，警察已经都问过了。”
“看来都没问题。”
“从目前的调查看，是的。他们每人负责6到7层，天沅来的时候还没人打扫到68楼。”
“也有监控证实？”
“对。”
“可是68楼只有走廊上的两个监控，办公室区域没有。”
“当然！”迟天沛瞥向他，讥诮地说，“还记得四年前有人向技监局投诉我们在办公区安装摄像头是侵犯员工工作时间隐私吗？”
施光寒点头：“罚了20万。”
又沉默了一阵，迟天沛揉着眉心说：“也许就是她开窗透气，可是风把什么东西刮到了窗台，她想伸手去够，才发生了意外。”
“和警方初步的结论一样。”
“或者，‘自杀’。”迟天沛死气沉沉地用双手弯了弯两根手指。
“你更倾向于‘意外’。”
“是的。”迟天沛放下手，椅子慢慢转到背面，只听得到他声音里的悲痛，“我更愿意接受‘意外’。”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泰德。有时候事实确实可能本来就很单纯，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内容。”施光寒说，“对珍妮弗，我很遗憾。”
“不，你已经帮了我了。”迟天沛说，“我需要有个理性客观的人跟我说这些，而不是什么股票什么阴谋论什么安全漏洞……的时候，你就在这儿。”
施光寒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迟天沛又说：“我总是忍不住去想，她掉下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68楼，这么高，她有时间。一定很，复杂。然后，‘啪’，结束了。就一下，‘啪’！”他又轻又快地发着这个音，最后一声几不可闻。“我甚至为此感到欣慰，海姆利希，只是一下。”
“是的，她甚至不会感受到太多痛楚。”
施光寒没有纠正他，迟天沅在23楼撞到外架的时候可能就已经痛死过去了。因为楼层太高，落地的尸身被撞得几乎是四分五裂。但是每个人都尽可能在脑海里美化她最后的样子。这是人类自我保护和自我安慰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