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光寒没有马上回答，但听筒里由远及近传来一阵交响乐。那是有辆车子路过，忽然有事停在路边。
因为施光寒没出声，迟天漠就只能安静等着。乐曲声声入耳，车上的音响音质非常不错，音量还开得很大，他听得一清二楚。从听筒里飞出的乐曲时而澎湃激昂，时而徘徊婉转，非常动听。他甚至还下意识想：这是哪支曲子？
他对音乐也没有多少认识，尤其是交响乐，但人往往会因为一个偶尔的契机，对某些从未接触过的东西生出兴趣。
但并未等他再听下去，甚至连施光寒都没有再出一声，电话被挂上了。
迟天漠握着电话看了又看，有点没反应过来。又等了一会儿，施光寒没有再打来，他只好按了呼叫铃。
刚才进来过的史蒂芬推开门欠身探进头来：“老板？”
“你给施、呃亨利打个电话，问他怎么回事。”
“就问‘怎么回事’，这句话？”史蒂芬来到他床边，拿过他手里的手机，撩着额头问，挤出几道抬头纹。
“对。”
迟天漠合上眼睛，耳边听着史蒂芬的动静。他早看出来了，从乔纳森开始，来到他身边的这些人，与其说是乔纳森组起的保镖组，倒不如说全是施光寒的人。
不过只要肯听指挥能干事，品行端正不出岔子，说实话他也没有那么在乎。
毕竟就算去外面招人，你也未必能保证个个都能靠得住，用得顺手做得长。反正他一开始也是叫施光寒替他找人，虽然叫来的都是施氏乔氏隔壁邻居家二狗子之类的人选，那也是有了一道经年相识的筛选。而施光寒那种看人专看弱点和缺点的眼光，用来挑人，倒显得挺稳当。
再说，不是还有乔纳森吗？虽然那位是个行走的XXX，但专业上是可靠的。
所以迟天漠并不担心新保镖的质量，而且目前为止，都还用得挺好，甚至比乔纳森还强一点——没那么多叽歪。
史蒂芬很快放下了手机：“他说现在要赶飞机，有空再给你打。”
“有空？今天？”
史蒂芬撇嘴：“他只说‘有空’。”
迟天漠有些失望地转开了头。
“老板？”史蒂芬还等着他有没有别的吩咐。
迟天漠想了想：“你把，呃，平板拿进来。”
史蒂芬两边嘴角都往下撇，是个不敢贸动的表情：
“你还不能用电脑，老板。我会挨骂的。”
“我不看，晕成这样能看什么呀？就是听听新闻——我姐姐不在了，我得知道我们家公司情况怎么样。”迟天漠义正言辞，并用上老板的口气，循循善诱，“再说现在内森不在。你拿进来我查几条新闻就完了。就十、二十分钟。到点你进来直接拿走！”
史蒂芬不是那种机灵小伙儿，倒有点不懂变通的真憨直。他受过乔纳森的训，又是刚来，和迟天漠也就认识几天，所以一时不敢那么擅作主张。
迟天漠把脸一沉：“小史（littleStev），我才是那个发你薪水的人。”
“噢，老板，别这么叫。”史蒂芬像受了侮辱，五官皱成一团，“我一点也不小。”
他一脸便秘地出了门，很快提着平板架回来。那玩意儿平时都是推着走的，他单手就拎进来了。
“只有十分钟。”边把平板给迟天漠摆好，打开，他边提醒。
“我是个病人！”迟天漠继续端着老板的架子，“十分钟我连邮箱都还没看完——我已经很多天没有检查邮件了。二十分钟。”
“你刚才说你只是用来‘听’新闻。”
“我查完邮件就听。你还在实习期吧？”迟天漠瞥他。
史蒂芬显然有些错愕：“内森没说有实习期。”
“现在有了。”
史蒂芬无语地盯了他几秒。
“……我二十分钟后进来。”他直起身，再次一脸便秘地往门口走。
“谢了，大史（bigStev）。”终于有个能制得住的保镖，迟天漠很满意。
被他从善如流改昵称的史蒂芬终于无可奈何地笑着回望了他一眼。
等门关上，迟天漠立刻唤出Siri：
“搜索‘维塔辛’。”
与此同时，施光寒正在整理自己的头绪。
怎么不知不觉就和迟天漠说了那些？——根本没必要，反正那个傻子就算想调查他也调查不出来——他们的名字全在保密档案里。
但要说懊恼，也不至于。反正迟天漠就是个废物，只要没人帮他，靠他自己什么事也成不了。而现在在帮他的，正是施光寒。
不过话说回来，就施光寒个人而言，他其实并不在乎自己在维塔辛的往事被人知道。这世上还没有能叫他害怕的东西。
只是这些事情本质上属于个人隐私。就像网购时使用的姓名电话，不想外泄是因为担心个人信息被不法分子利用，跟羞耻屈辱扯不上关系。
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在迟天漠面前过于放松了。
所以那首震耳欲聋的交响乐既惊动了他，也成功地止住了他的话头。施光寒二话不说挂了电话，在快步离开墓园的路上，他握紧了口袋里的石头。
这是他刚才在艾伦的墓旁捡的，就在迟天漠问他那个什么球队不球队的时候。他蹲在艾伦的墓碑前，看着上面照片里那张似曾相识的脸，那腼腆的笑容，蓝如晴空的眼睛。
他仔细地观察着，直到把它们都印在了脑海里——就像再也不会有下次了那样。
其实他并没有那样的打算，如果有机会他当然愿意再来。但以往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事情未必都能如你所以为的发生。不是每次分别都会有下一次，往往在人们的不经意间，无数的最后一次已在发生。
然后他不经意地留意到墓碑边上有块灰白的石头。不是什么特别的样子，只是正好躺在他目光的落点上。整体看算钝圆，没有锋利的棱角，不大不小，刚刚能完全握在手里。
他就捡了起来，揣进口袋。
就像迟天沛从迟天沅桌上拿回个摆件，他从艾伦墓旁捡了块石头。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迟天漠就边在他耳边絮叨地问东问西。
于是他在清冷的冬雨里，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往回走，回想起和迟天漠聊天的过程，发现他在和迟天漠相处的时候更容易心不在焉。
迟天漠对此深感愤怒，但在他，是个危险的信号。
他能走到今天，不是他天资多么聪颖，是因为他能有比常人更高的专注力。只要他想学的东西，他都能很快学会。随机应变、解决问题的速度也很惊人。别人常常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其实只是因为他足够专注，并且能保持很长时间。
专注力往往带来效率。如果有人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能不走神，那他就算没做出什么丰功伟绩，也还是会被视为奇才。
但高速运转的脑力也代表了脑子的满负荷运转，虽然能长时间这么做很了不起，但会伴生巨大的疲劳感。
而他所从事的职业、所处的环境都注定了他常常要保持高度的专注，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就是他的职业要求。所以每天回家把脑子放空的那一步对他很重要。
但是现在神奇了，跟迟天漠待在一起他也可以放松。因为这人实在没什么需要使用专注力的地方。既无能又懦弱，胸无大志，一事无成。这人就是块能出声的石头。
跟他聊天，不费脑子，可以东拉西扯，也可以半搭不理。
于是，他今天不过脑子地且出乎他自己意料地，说起了维塔辛。大概是那个时刻，迟天漠纠缠着艾伦到底和他是什么朋友，而艾伦的坟墓就在他面前。
迟天漠不经意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这可有点不妙。过度的松懈容易带来疏漏。一次两次没说到要紧的，但难保哪次说了呢？有些话听在迟天漠那榆木脑袋耳朵里不会产生什么回想，但万一他说给别人听了呢？
所以不管怎么样，到此为止了。
他手插在口袋里在把城市笼罩成了灰色的细雨中，漫步走向两条街外的地铁车站。
在快走到时，手机响了。是迟天沛。
“泰特？”
“你那边忙完了吗？”迟天沛问他，又对他朋友的去世表达了许多慰问之情——虽然他连那个去世者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才话锋一转，“明晚在劳伦斯庄园有个小型宴会，招待新闻集团的主席和他手下的那些主编们。你也一起来。”
“好。还有谁？”
“我父母、丹尼尔、特蕾莎和莫里，还有公关部的两个人。”
“好的，我正去机场的路上，那我改机票直接飞过去。”
迟天沛说了时间，就挂了电话。
劳伦斯庄园是迟国堃在J州的一处物业，占地比埃尔芬大得多。
迟家拥有数量众多的私人物业，遍布世界各地，风格尽皆不同。除去自住的宅院，这类大型庄园多数用来招待重要客人。
劳伦斯庄园就是其一。
施光寒也只是久闻其名，还没去过。虽然迟天沛对他多有看重，但有迟国堃出席的活动，在公司这些人里论资排辈他还不够资格。这次忽然叫上他，他也有些意外，不知道这算不算迟天沛给他的一个信号。
但他去了才知道，原来不是迟天沛的功劳，乃是迟国堃御笔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