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算落空的程芙并没有消沉，只要仇恨还在，什么都打不倒她，人活着总要有点盼头。
柴慧又换了身衣服，在颜晓回的陪同下来见程芙。
她本就傲慢，借隐元的势当了贵妃后更加目中无人，连郑皇后那样不爱计较的好性子都看不惯她。此刻虽然与阶下囚无异，但烛火照亮的仍旧是一张居高临下的脸，听到有人进来她只轻轻瞥视一下，便将目光收了回去。
“你找我？”柴慧离她远远地坐下。
“我们是老朋友，不坐近点吗？”
“贵妃娘子抬举我，咱是什么身份，哪能跟您论朋友。”
程芙理解她的敌意，于是尽量把态度放得恭顺些：“我记得你的恩情，如果没有你，被董平带去梁山后我该如何自处？要么悄无声息地死了，一了百了；要么逼迫忘记仇恨，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我没有做什么，他们也只是把你送到了前往东京的官道上，路是你自己走的，何来恩情一说。”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也没有滥杀无辜的兴趣。我要报复的是董平，是梁山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不是你，也不是他们的家眷。在撺掇天子攻打梁山后，我经常想到自己枉死的家人，为了不使自己变成和他们一样的畜生，我决定支持招安。”
听了太多关于眼前人的夸赞之言，柴慧对程芙始终心存警惕，她担心自己听不出对方话里的弯弯绕，干脆直言道：“讲点别的怎么样？我对你的能力有一点了解，也知道你跟某些朝臣有联系，梁山一路走到今天，你肯定没少出力。所以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就这么不愿意听我说话？”
“我们没什么交情，而且我也确实不喜欢你。”
颜晓回和竹海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柴慧说话会如此不留情面。
“好吧。”程芙放弃了讲故事攀交情的方法，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想求你，帮帮我吧。看在我爹为你做了一点好事的份上，看在我苦心经营多年马上就要看见成果的份上，让我再见隐元一面……或者你们不放心我去见她，让我见见洞明也行！”
她的骄傲消失无踪，颜晓回怕柴慧心软，插言道：“可惜没人知道隐元在哪，洞明也在躲着我们。”
“你们肯让我进华阳宫吗？郡主，我知道官家听你的话，只要能进华阳宫我就能通过那个排位看见隐元！”
“能看见也是幻象，对我们没有价值。况且……贵妃娘子别嫌我说话难听，您与她断了联系，这么长时间足够让她不再相信你。就算她相信你，找她干什么，要那毒物还是净水？都没有了，她自身难保，顾不上你的死活。”
“洞明呢？”程芙看向柴慧，“你去见过他，自那以后我就落在你们手里了，让我见见他！”
颜晓回和竹海也看过来，柴慧心知露馅了，单手捂脸也藏不住尴尬的笑脸：“你就爱玩笑，我哪有见过什么洞明。”
“我在门口听见你在跟他说话，他的声音跟官家不同。”
颜晓回已经凑上前来，不怀好意地靠在柴慧身上：“武曲星君，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人家不让说。”
“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怎么那么听话！他知道隐元的下落！”
“天地良心，我找到他之后马上就猜到了隐元的藏身之处，根本不需要问他！”
这回该颜晓回尴尬了，她刚说不知道隐元的下落：“你就抖落吧，三句话把老底儿都清干净了。”
“我也没打算瞒着她。”柴慧问程芙道，“阿芙，你是不是想找到他们，好借他们的法力再多活几年？”
“是。我快要死了，跟以前的药人一样变成腐烂发臭的垃圾！董平还没死，宋江还没死，我不能先走一步！”
人难免会执着于类似的遗憾，就像崔锦华执着于慕容彦达。
看客也不忍心见证这样的遗憾，所以崔锦华得到机会，和秦明一起杀死了慕容彦达。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样幸运，能不留遗憾地死去。
“你看呢？”柴慧问颜晓回。
“我们没办法命令洞明做什么，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让她去求求看。直觉告诉我，洞明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我陪她去。”竹海站了起来，“隐元山穷水尽，不一定舍得放弃这颗优秀的棋子。”
听到他们的对话，程芙终于松了口气，她望着柴慧感慨道：“因为你丈夫和哥哥是梁山贼寇，我曾不止一次参与过隐元谋害你的计划。没想到最后愿意给我机会的还是你。”
“快走吧，一会儿我改主意把你丢进床底下去。”
“为了表示感谢，告诉你一件关于梁山的事。官家根本不打算让他们好过，辽国、方腊、田虎、王庆…有很多仗可以打。在官家眼里，他们不过是一伙成了气候的流寇，甚至不配进入汴梁城。士大夫们更不屑与之为伍，极力支持官家把他们直接发往战场。”
“你想的办法？”柴慧问。
“不全是，很多讨厌梁山的高官都参与其中，有他们的高见，我的计划才更完美。”
柴慧腹内开始剧烈地翻江倒海，她捂住嘴坐下，只觉得眼前美丽的女子让人反胃。颜晓回赶紧让竹海把程芙带出门，心里终于明白为什么柴慧不喜欢她了。
“给她推坑里得了，你就不该心软。”
“她见不到洞明的，你小看我了。”柴慧不嫌埋汰，直接拿袖子擦擦嘴，看得颜晓回直皱眉，“我刚从洞明那里回来，他不会再见任何人的。我们卖个好儿给程芙，看能不能利用她把隐元从结界里勾出来。至少让她露个脸，花荣的箭可射不到看不见的人。”
“我的设想是让他直接进去把箭扎在你母亲身上，”
柴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天不知该骂句什么好：“长点心吧，人花荣知道不得不伤害我母亲后还懂得难过自责，你拿我娘说风凉话。”
“我……就是形容一下。”
柴慧接着之前的“设想”往下说道：“现在我有理由怀疑赵孝骞不让我见母亲的原因，等天气转晴咱们回去一趟，探探他的口风。毕竟我进不去的地方，花荣也进不去。”
雨还在下个没完，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没有停的意思。柴慧溜达到程芙刚才坐的位置，余光扫过，有什么东西反射的光闪到了她的眼睛。
座位上有个形状古怪的挂饰，大小像婴儿的拳头。柴慧拎着丝带把它举到灯旁，只看出来那是个用银环箍着的黑家伙，方才闪光的是银环上一块血红的宝石。
“咱们贵妃真讲究，求人办事还给留个小礼物。”
正在为雨势感叹的颜晓回闻言回头，突然尖叫一声：“放下！”
柴慧瞬间觉得自己是抓了条毒蛇，一甩手那玩意儿便飞到了床上。她惊恐地等着颜晓回的下一步反应，心几乎跳了出来。
“你怎么什么东西都敢捡？”颜晓回责备了几句，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条药味儿浓郁的手帕，走过去隔着手帕将那块黑炭似的东西拿在手中，“此物名叫‘证骨’，是洛神用剧毒草药炮制出来的邪物。相传所用的草药均来自仙境，所用的骨头皆出于英杰。”
“它是……人骨？”柴慧几乎又要吐出来了，但是再次看过去时，那种不适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人死了还要糟践他的尸骨，真缺德，咱们把它埋了吧。”
颜晓回转动着手里的证骨，似乎想看清银环上的纹路。柴慧静静地等待着，继而眼睁睁看着颜晓回由平静转为愤怒，持证骨的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阿回，你看到什么了？”
“罪证，仇恨。”
柴慧走到她身后，越过她同样在颤抖的肩膀，看见银环上阴刻三个字——颜晓庄。
颜晓回，颜晓庄……天呐，这是梅川的遗骨！
“阿回……”柴慧想拍拍她的肩膀，但是看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赶紧把手藏到背后，“我去收拾一下刚才的衣服，你在这……你……”
憋了半天没想到合适的话，还是别在这烦人了。柴慧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她轻轻地退出去关上房门，给颜晓回留了个和亡兄独处的机会。
群芳坞比天帝还要可怕，天帝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群芳坞的存在却是为了害人。
看样子骂洞明的时候还是太客气了，柴慧心想。隐元是为虎作伥，她应该为自己做下的恶事付出代价。洞明因为个人感情包庇她就是不对，为什么自己没胆量说出来呢？是想装出一副善解人意、明事理的模样，还是认为无数冤魂比不上一点私交的感情？
竹海出去的时候没有关门，柴慧走到檐下，脑袋被冰冷的雨水一激，立刻想到了花荣和她的母亲。
她没能找到自己的横刀，这意味着将来的某一天，她的丈夫不得不亲手杀死她的母亲，而她，赵孝慧，则必须极力促成此事。
洞明选择了隐元，而花荣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从沈钺告诉他这个“缺德”的杀手锏开始，他就代替自己在承受良心的谴责。那个最后的时间越近，他的心就越难以平静。
反观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哪怕得知了真相，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波澜。
这就是洞明说的“背水一战”吧，将死之人，反而没有什么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