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荣的信准时地到了，我从阿城手里接过来，转身将它递给官家。
“是花荣的信吗？”官家正低头抚弄桌上的铜匣，“放下吧，没人催我实在懒得动笔。”
他已经帮绥宁宗姬写了四年回信，早就不耐烦了。我担心这样消极的态度会得罪揽月阁里的神仙，于是劝道：“官家是在行善积德，神仙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您会有福报的。”
“别指望他们给的福报，人要靠自己。”官家捧着手里的铜匣问我，“你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吗？”
“小的不知。”
“要命的东西。”他笑得我寒毛直竖，天晓得别人眼里只懂得写写画画的天子从来都不是一个草包，他的一千张面孔连我都不曾看遍，“常听人说，上了岁数的男人脾气会变得好一些，我怎么越来越没个耐心呢？王都知，你说宋江还有价值吗？”
突然把话题扯到宋江身上，我还真有点意外：“官家还有事需要他做吗？”
他笑道：“没有。”
“小的不懂国事，只知道臣民存活于世必然要对君主尽忠，如果宋江没有机会再替官家做事，那么他也不必活着了。”
“他征辽国，平方腊，满山豪杰为国捐躯，此时要他的命会有人说闲话。”
“他们本是十恶不赦的贼寇，官家仁德，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平叛后又给了他封赏，这还不够吗？他竟然嫌官职太小，率领残兵二次造反，简直罪大恶极。”
“你这么想？”
“这是事实，大家都看在眼里。”
他静静地考虑了片刻，终于顺着台阶走了下来：“好吧，我已经仁至义尽，再没有让步的可能……传旨折可存，押解宋江等人犯入京候审，我要亲自跟他做个了断。”
“是。”我将事情吩咐下去，再度返回睿思殿，向他请示如何处置花荣的来信，“官家，信还是要回的，毕竟宋江起事时花荣因离得远没有机会参与，要跟他翻脸还得等个时机啊。”
官家听后一脸兴奋：“我们干脆告诉他真相好了。让他知道心爱之人早在土里化为枯骨，所谓的儿子压根儿就不存在，那些情意绵绵的信都出自我的笔下，只因为慧儿从小喜欢模仿我的字体……”
呵，真够缺德的。
他见我没有附和，兴奋劲儿顿时消散一半：“你不觉得有趣吗？嗯，也是，这样太普通了。要不然我们骗他去死好不好？宋江说过，自杀会使他们永堕苦海，就用子虚乌有的娇妻幼子逼他自杀好啦。”
真难为他想出来的办法一个比一个歹毒。
我不敢抬头，怕他看出异样：“花荣偷娶宗姬，违背圣意，罪不容诛。只是有什么办法能瞒过揽月阁呢？”
“我仍会假装慧儿写回信，你通知高俅，让他安排人在去应天府的必经之路上扣下阿城，什么时候听说花荣死了再放他回来。”
想到什么就要立即实现，这是近几年很常见的事。隐元死了，宗姬死了，再没有人能要挟官家做违心的事。
林灵素不知去向，但他说过的话重新被人提起：天有九霄，而神霄为最高，其治曰府。神霄玉清王者，上帝之长子，主南方，号长生大帝君，陛下是也。
是了，古往今来，世人皆称皇帝为“天子”，而林灵素直接把官家捧成了神仙。
神仙做事还管它合不合理做什么？
那一阵子，我的差事当的胆战心惊，官家不主动提起的事我再不敢像过去那样随意插言，因此关于梁山那群人的近况也不得而知。
直到一个月后，宗姬的朋友——那位被称为“竹海”的神仙找到我，向我打听官家的行踪，我才知道他老人家又干了一件大事。
“王都知，宗姬在世时常夸赞你的为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才不得不打扰你的。”他将我拉到僻静处，焦急地解释道，“宋江被高俅毒死了。这件事本来在宗姬的谋算之内，一旦实现，会为我们省下一件重要的宝物。可是那东西不翼而飞，我们几近周折都没能找到。”
我连忙表明态度：“小的没见过宋江，宝物不是我拿的。”
“我知道，所以才向都知打听天子的行踪。”
“啊，您怀疑官家？”
“对。天子在华阳宫见过新垣平，在樊楼见过宋江，他最有可能知晓此事。宋江爱官如命，没准他曾用这个秘密跟天子交换过什么。”
内心深处的感觉告诉我，我愿意帮助他们，只是他想知道的正是我不敢多问的：“上仙找错了人，小的只是个内侍，官家不说的事小的不敢多问。您为什么不去问问高太尉？”
“问过了，跟你说的差不多。”
“恕小的不恭，您几位是上仙，为什么不直接质问官家呢？”
他无奈地说：“实不相瞒，能用的办法我们都用过。明的暗的，软的硬的，一点眉目都没有。唉，实在找不到也只能放弃，那东西对我们来说不是必须之物。”
既然他这么说，我也没必要太当回事。竹海没能从我这里得到有用的消息，随便说了几句话就要回去。说真的，我看见他就想起了可怜的绥宁宗姬，连带着又想到了花荣，事到嘴边根本来不及思考，马上就把官家要害花荣的打算说了出来。
“老人家不必自责。”他一点都不觉得吃惊，我心里瞬间凉透了，只听他苦笑着说道，“花荣已经不在人世，难为你还惦记他。天子暗地里让高俅传书，将花荣斥为宋江心腹，认定造反一事他必定参与其中。还说念在宗姬面上允许他自行了断，如果不肯，来日祸及妻儿，悔之晚矣。可怜花荣到死不知实情，临死前不忘写信把妻儿一并托付给了柴进。”
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尽管我了解官家对花荣的憎恨，但终究是低估了他对报复的急切程度。
“你们……你们会惩罚官家吗？”
竹海短暂地愣了一下，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们要走了。”
啊，他们毕竟是天神，若真要插手人间的事，恐怕扭转乾坤都不在话下。不过话说回来，假设事事都要神仙来做，那么人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留在这里只是想看看“结果”如何，算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逝去的宗姬一个交代。
“请问……那件丢失的宝物如果真的落在天子手里会怎么样？”
“会把他带出轮回，给他的魂魄永不消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