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郡是凡间一所巨大的城,内里繁荣复杂,就像根深叶盛的苍天古树,树上偶尔落了几片叶子,或是掉下几根枝干,虽会在一时惹起注意,但是并不足以泛起巨大涟漪。
只是陵郡人民偶尔会在茶余饭后闲谈一二。
“听说了吗,徐家要搬走了。”
“……千真万确的消息!徐家的下人都遣出来了,我有一个亲戚在徐家当差,这可是他告诉我的……”
“啧啧,果真是世事难料,过去这么大的一个世家,终究是在这陵郡留不下去了啊……”
“谋害亲兄、弟嫂不伦、家仆失踪……出这么些事,换成我我也不好意思在这陵郡再待下去了。”
“好顿顿的一个修仙家族,怎地出那么多事……听说徐家小一辈的长子还修炼过度走火入魔了?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至今还藏匿在外呢……唉,作孽啊。”
“徐家早八百年前便不算修仙世家了吧,在这陵郡修仙世家我只认陶家一家,陶一月家主待人和善,可比徐家好多了……哎,对了,你觉不觉得最近城中陌生的修士多了不少?”
话题一歪,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陵郡城中每日都有新的消息,谁还管得上这个徐家。
茶楼中的琴女挺直着腰杆,身姿清雅地抚着琴,为下面的场子预热。
一琴终止,得到了新的故事的说书先生一脸从容地走上台,看板一拍,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顷刻便安静下来。
“今日,咱来讲讲陵郡之前那徐家的故事……”
底下有人不满地开口道:“先生,这徐家的事迹都被人讲了八百回了,这陵郡谁人不晓,能不能说点新鲜的……”
说书先生晃晃手,示意底下那人莫急,开口道:“公子莫急,在下这次讲的,是先前无人知晓的故事,保管诸位听得有趣。”
说书先生讲的,是徐府的徐四娘子的故事。
哦不,已经不能称她为徐四娘子了,因为在徐家搬离陵郡之前,她便与徐四爷和离了。
她的名字叫于胜男。
父母在为她定下这个名字之前,寓意是希望她天资聪慧,能胜过世间大半的普通男子,当然了,这是在她是个男子的前提下给予的期望。
然后于胜男出生了,是个女孩。
在这个世道,大多数普通人家的女孩总是要比男孩吃亏。
在全员憧憬着得道的背景下,女子修士总比男子少上许多,这大多是因为她们自小生活的家庭便决定了的。
“女孩子修什么仙,等到时间了便找户人家嫁了吧。”
至少在于胜男的家里,父母届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们把期望寄托在小她三岁的弟弟上,而不是她。
但是于胜男没有辜负她所拥有的这个名字,她确实比大多数男子还要做的更好,父母不支持她的修炼,她便自己偷偷的学,幸运的是,她很快地便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修炼之道,比起同龄的人,她的速度已经是比他们快上许多。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场意外,或许于胜男便可以这样一直修炼下去,直到得到资格,去往修真界接受真正的道义。
某天雨夜,于胜男帮家里将贩卖的酒运往花楼,不知怎地,她突然觉得浑身发热,手脚虚软,使不上劲,强撑着眼皮却仍是走不出那条花街野巷。
意识朦胧间,她感觉自己或许是被人下了药。
再后来,她便在花巷中被醉酒了的徐四爷捡了去。
这个时代对女子的贞洁看得极为重要。
好巧不巧,她居然怀孕了。
父母知道这件事后,拉着她去徐家硬要讨一个说法。
说来可笑,于胜男还是第一次见她父母为她的事如此义愤填膺,绝望之余又不可控的生出一份欣喜。
届时徐家的老太太还没有去世,徐老太太满头白发,眼睛里却是锐利,她把徐四爷喊了过来,与于胜男当面对质,问他是要自断双腿赔给姑娘家,还是要负起责任娶了她。
徐四爷看了于胜男一眼,选择了后者。
全程的决定于胜男甚至没能插上半句嘴,她的婚事便这么被双方家长一锤定音。
婚后,徐四爷不曾碰于胜男,她以为这是丈夫对她怀孕了的体谅。
直到有一次,于胜男深夜睡不着觉,披着一件衣服出了院门,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的丈夫与另外一个男子拥吻在一块。
其实这件事隐约有迹可循,否则当时徐四爷也不会在小倌馆巷口遇到她。
于胜男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最终只是阖上了房门,躺回了床上。
这段婚姻原本不应该开始的,这段感情从一开始便错了。
挺着个大肚子,行动十分不便,修炼也停滞不前,好在徐立沉的夫人沈娘子总是过来看她。
沈娘子与出生贫寒的于胜男不同,沈娘子本就是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亦是姿态万千,比起她与徐四爷那段两看相厌的婚姻,沈娘子与徐立沉是真正的深爱彼此。
于胜男没见过,也没尝试过,就连她的父母在家中也是时常争吵,像沈娘子与徐立沉这样的婚姻感情,才是于胜男心中真正向往的。
她十分羡慕沈娘子,这样一个家庭幸福,婚姻美满的女子。
她也由衷的希望她好。
因为沈娘子也对她很好,沈娘子与徐立沉二人大概是她在这深院中能感受到的唯一一份真心与温暖了。
届时徐曦还需要沈娘子抱在怀中,沈娘子常常抱着他来寻于胜男,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看着你,便像瞧着妹妹一般,甚是喜欢……曦儿,这是你小婶婶,你瞧,曦儿喜欢你,冲着你笑呢。”
于胜男看着徐曦小小的手指,第一次对腹中的孩子有了期待。
这一日,于胜男的父母找上了她,无非是一些“你弟成亲”、“家中困难”之类的话,说来说去便是要找于胜男要钱,可是于胜男在徐家的处境并不好过,她亦不愿去向沈娘子借钱,于是只能叹气道:“再等等,再等等。”
于胜男的弟弟被于父于母养成了一个骄纵的性子,闻言顿时心生不满,口不留把地道:“真以为嫁予徐家便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不过是徐老夫人赏脸,爹娘才将你卖……”
于父于母连忙捂住她弟弟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于胜男只觉得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心直直地往下降。
“是你们给我下的药?”
于父于母目光躲闪,没有回答。
原来是徐老太太忧心小儿子溺于男色,不能留下后代,才联合于胜男的父母给她设下了这样的困局。
于胜男坐在徐四爷房门前的亭子里,她想等到他回来,亲口问问他是否知道此事。
直到夜幕降临,徐四爷仍是不曾归家。
天上一声惊雷闪过,开始下起了哗啦啦的雨,就如那荒唐一夜一般。
雨夹着寒霜扑来,从下午见到父母便有些不舒适的腹部又隐约痛了起来。
于胜男也不知道自己在憋着什么气,她只知道她就想在这里等,等一个答案,或许等一个审批。
可是于胜男等不来徐四爷。
直到最后,意识朦胧之际,是沈娘子撑着伞,面容焦急地跑向她,温软的声音里满是急切:“呀!你流血了!夫君、夫君!快去寻大夫……”
于胜男再醒来的时候,徐四爷面上乌青一片,据说是徐立沉揍的。
徐四爷留着泪,忏悔道:“对不起,对不起……”
于胜男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发现自己并不难过,反而是松了口气。
她为自己的孩子不用来到这样的世界感到庆幸。
于胜男流了产,身体受了很大的损伤,再也不能修炼了。
她像是被折去了臂膀,关在这院墙之中。
于胜男看着窗外的光用力喘了两口气,觉得有些窒息。
说书先生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将杯子向上翻盖,这是故事终了的证明。
在掌声与唏嘘声中,说书先生拿着自己的案板下了台。
马车上的一个女子乍一听到茶楼中传出来的掌声,有些好奇地往那探了探头。
“沈姐姐,怀溪也有像陵郡这样的茶楼吗?我还一次都没进去过呢。”女子对一旁带着兜帽的人说道。
兜帽摘下,露出一张素净的脸,沈娘子抬起头,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有的,怀溪什么都有。”
马车慢慢地往前走着,这是那两位道长给她和沈娘子置办的马车,内里层叠富华,坐上去十分舒适。
“沈姐姐,那两位道长说要送我们过去怀溪,你为什么要拒绝呀?他们两人好像还挺厉害的。”
沈娘子轻轻摸了摸于胜男的头,说道:“两位道长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他们能放了曦儿,我已经不再奢求太多。”
沈娘子看着于胜男的眼睛,开口说道:“胜男,你与我到了怀溪,我认你作妹妹,我们住在一起,忘掉不开心的事,重新开始好不好?”
于胜男微微侧开目光,迅速抹去眼角的晶莹,笑着说道:“好啊,沈姐姐,到时若是曦儿寻来了,你可记得叫他喊我姨妈啊!”
沈娘子弯起眼睛,笑着点了点头。
于胜男看着马车外慢慢经过的陵郡的街景,从此她便要与这片土地告别了。
等到了怀溪,便又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