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有血缘关系的爷爷,叫方岚。”
方家,当日老爷子说出之后,宫曼玉胆怯闭嘴,再不敢吭声。
正如他所说,数十年前,方家满门荣耀,十里风光。
方岚是方家独子,在绘画方面的天赋极高,纵然几十年前的消息流通并不发达,但他仍然声名远播,尤其在九岁成名后,画作千金难求。
方家本是商贾世家,金钱堆里骤一养出来个不染铜臭的画家,全家欣喜。自幼哄着顺着,半点苦不让方岚吃,也成就了他至纯至善的性格。
“十五岁的时候,爷爷被方家招聘,做了账房先生。”
施隐带着前世局末才理清的记忆,一点一点说与宫锦书。只是,一同生活二十多年,他嘴里的“爷爷”,一直都是老爷子,顾忠。
顾忠与方岚同岁,但自幼经历繁多,偷过钱,伤过人,被青帮追杀掉到河里,一路抱着根木头漂到下游才捡回一条命。
他见方岚的第一面,叫的是“少爷”。出身名门,心性高洁,是该这么叫。
方岚见他的第一面,叫的是“先生”。既会算账,又会管事,是该这么叫。
方岚除了画画,还拉得一手好大提琴。在那个年代西方乐器在国内很罕见,会拉大提琴的人少之又少,方岚便是其中一个。
他时常说,音乐会在他大脑里描绘一个奇妙的世界,然后,他再用画笔,将那个世界勾勒出来,给世人看。
顾忠不懂音乐,也不懂艺术。但他每每跟着老爷出去学做生意,在生意场上闻惯了酒水肉臭,看腻了推杯换盏貌合神离,再回家去,看到方岚在合欢树下与世无争地拉琴,他才理解,为何商贾世家的老爷夫人,会如此疼爱这个儿子。
顾忠在方家做得好,该狠的时候狠,该留情的时候也有分寸,没几年便成了管家。事情多了起来,但方岚的衣食住行也都是他亲手操办,从不假手于人。老爷说,这些事交给下人就行了,你歇着吧。
顾忠却摇头,“等少爷娶了少夫人,我再歇。”
他以为方岚不会娶夫人,毕竟这人的内心世界纯良干净,顾忠想不到,究竟怎样的人,方岚才会为他打开这扇心扉。
但这次,方岚踏出了他的预期——
他带回来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杨雅君。
人如其名。
二人情投意合,很快,方老爷子就去了杨家提亲。
提亲的前一天,方岚心里紧张。他找到顾忠,问:“我和雅君这样,是否有些太快了?”
顾忠心里想了许多,垂眼,落到自己长满老茧的手,和方岚纤细白嫩的细指,喉咙一梗,说:
“少爷喜欢便好。杨家小姐心性善良,又读过书,跟少爷谈得来。”
于是,方岚便和杨雅君成了亲。
“爷爷他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打算,很少想自己。”施隐的话沉重了些许。
宫锦书想起那日,他的大提琴被人割断了弦,来找老爷子借琴。
那时,老爷子说的那段馨美单纯的爱情,少年与少女在花丛之中,天光无限,春日明媚。那么欣羡的,甘愿化作守护神终身奉献的感情,原来,说的就是方岚夫妇。
“那后来呢?”他问。
“后来。”施隐拧眉,“宫荣出现了。”
方岚人善好施,只是不会看人心。
他结识宫荣,甚至出资帮他渡过难关。却换来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顾忠拼命从火势滔天的方家逃出来,只为一件事,报仇。
“你刚刚问,《辛夷花》是不是跟宫家有关系。”施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那是方岚的绝笔。”
宫锦书心里咯噔了一下,缓了好半晌,揣测着问:“所以,一开始,《辛夷花》就是你们的东西。不是偷不是抢,它就是你们家传下来的,爷爷从方家带出来的?”
“嗯。”施隐颔首。
“那秦治一直说的,爷爷害了他们一家,是假的......是他在骗我,还是,他也被人骗了?”
“这件事,我找天当面跟他对峙。”
他将宫锦书揽在怀里,慢吞吞地,将那段过往一点一滴说与他听。
包括宫荣如何绑架杨雅君,又如何趁着乱世带人冲进方家烧杀掳掠,拿着方家的财产在商界打出名头,让潇碧横空出世,直到如今。
“十四岁那年,我察觉到家里好像有秘密。但爷爷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小隐好好生活就可以了。”
好好生活,这是顾忠对他,对施涵,对施仲文,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因为他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让他的后代平安,宽心,做个普通人。
他一直瞒着这件血海深仇,闭口不谈。仇恨是没有终点的,上一辈的恩怨裹挟生生世世的后代,那便世代都不得安宁。
偌大一个施家,顾忠守了这秘密数十年。施隐之所以知情,也是因为上一世《辛夷花》的秘密大白天下。
一幅画,数十年岁月。
他好像是为这个秘密而活,但,又好像是为某个人而活。
顾忠,方家最后一任管家,卒年89岁。
十五岁那年,他踏进方家,结识了同岁的少爷方岚。他从账房做起,后因管理才能突出,被方老爷步步提拔。
二十二岁,顾忠做了管家。跟着老爷出门处理大生意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想把生意的门道教给方岚,但方岚一心只有画画。
二十四岁,凡心怦动的方岚带回了他最爱的女子,杨雅君。两个人门当户对,很快成亲。
二十六岁,杨雅君生下第一个孩子。方岚说,阿忠,你学识广,给孩子取个名字吧。顾忠说,我哪里会取名字?乳名还凑活。我看少爷夫人伉俪情深,不如就叫小姐“俪儿”?方岚觉得这个字好,跟杨雅君一合计,便直接将这个字做了女儿的大名。
二十八岁,方岚带回来一个朋友,叫宫荣。宫荣有妻有女,但看着杨雅君的眼神总是异样。顾忠说,少爷,你心底纯善,可保不齐别人对你如何。方岚笑着怪他,说宫荣不是那样的人。
二十九岁,杨雅君失踪,宫荣也一夜消失,很多人说他们私奔了。方岚像疯了一样,成日消沉,顾忠不知道怎么办,谈生意都把他带着,有时劝,有时哄,但方岚的病还是没有起色。方岚画了一幅画,叫《辛夷花》。画中,杨雅君穿着初见的那件旗袍,坐在簇拥的辛夷花中,眉目含情,人比花娇。但画中的她却刺破手指,让鲜血滴在花瓣上。顾忠看不懂画,问为什么要以血染花,方岚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