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信陵寺热闹得狠，各路姑娘小姐，主君哥儿乌压压地排下去许多人。人多马车就杂，各家擦着碰着了一片纷乱。宋家的马车挤挤挨挨地好容易过去了，绕了许多小径弯弯，在偏院停下。忍冬熟门熟路地安排了小女使们去弄饭洒扫，自己守住屋门，细细打量四周。
等人都熙熙攘攘下了车散了，丛林暗影里闪出来一顶小轿。小轿往前挪了挪，旋即绕过信陵寺，无声无息地下了山。
“今日跟着姑娘的人怎么变多了，也不大好甩了。”
走出去半里，当归这才打帘向后看去，确认四下无人，这才皱眉道。
“前头还是那几个，无甚变化。后头那几个，看着甚是蹊跷。”宋初离摆弄着手里的药囊，“若不是趁着今日国公的东风，怕是很难瞒天过海。”
“国公的东风？”
“不然你以为，今日是什么黄道吉日，这么多人往信陵寺来？”宋初离不觉轻笑一声，“拜佛求神，哪里能比得过眼前的活神仙。”
刚才掠过的那几个玄衣人叫她极为心悸，摸不清来路。若不是寺门前人生熙攘堵得她烦躁，无事取器具出来钻研，也不能从反光里觉察出他们。那几人，来去如风，如鬼如妖，从她矫前走过时，帘子飞都不曾飞一下。
也许是自己想岔了……
她按了按眉心，甩去脑海中的纷乱。
近些日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繁杂，只能从眼前事一步一步琢磨过去了。
信陵山脚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大河，因直通京城皇宫，恰恰结于观稼殿前，人称龙门。龙门河往前三里，有一小庄，深林掩映，世外桃源。没有几户人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越往里走越僻静，只有良田无际，染塘上布匹飘摇。背后竹林小径，走下去不知多久，眼前一亮，是一处大院，精致俊秀。
门前已经有几人在等，最前头一人配着短剑，束着短衣，气宇轩昂少年模样。
“无忧。”
“姑娘！”无忧眼前一亮，赶紧迎上去。“人已经在里头了，就等姑娘进去了。”
“辛苦了。你是怎么说的？”
“我去时，过得颠沛流离的，也不大好。我就说是宋宅主人念旧，接来照顾养老，她感激地不行，就跟来了。”
“可说明是什么主子？”
“姑娘放心，无忧不曾。”
“嗯。玉牌抓紧还回去，可别起了疑心了。玉容安分？”
“看得严实，也安分的。”
宋初离脸上笑意划过，转瞬便为冰冷，又复为平静。再扬脸时，已是少女娇憨。她嘱咐众人都在门口等着，抬手摸了摸额上的梨花钿，深吸一口气，推门走进屋里。
沈从淑心中一直七上八下，并不太信任宋宅来人，若不是他掏出五年前的那块玉牌，也不愿跟他来。五年里她一直心惊胆战各地逃亡，初见到无忧时还以为是来杀她灭口的。幸好这一路来京，对方都照顾得很，毕恭毕敬的。想到自己手里的傍身底牌，沈妈妈又硬气了些，听说主子要见，咳嗽两声停止了身子，壮了壮胆。
然而推门而入的却不是意料之中的人，却是个年轻姑娘。身量尚小，看着娇憨傲气。沈妈妈下意识后退几步，贴到墙角，将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她看着像是又不像，但若说完全不是，这姿态，这六瓣梅花，带进的满屋梅花香气，又实在是一模一样。
“怎么，这才五年，沈妈妈就不认得我了？”
“我该认得你么？”沈妈妈贴紧了墙壁，就如找到了依靠，声音也大了。
“哟，沈妈妈，你当初侍奉我娘亲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啊。”姑娘一进门，就往桌前一坐，嫌弃地推开了桌上的冷茶。“怎的才过五年，就翻脸不认人了？亏得我娘亲念旧，五年来一直叫下人四处打听着消息，接你回来。怎的，这庄子，没有宋宅舒服？”
“……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姑娘的脾气当真是没变。”
“哟，沈妈妈还记得我是三姑娘，真是抬爱了。”
再三确认眼前女子对自己没有杀意，沈从淑的肩膀落下，别扭地拍了拍袖子跪下去。
“三姑娘莫怪，老奴也是为了自保，好不叫旁人抓了去不是。再者，当初老奴一直是跟着小娘的，也不怎么能跟三姑娘搭上眼，自然是要小心着些，也是为了小娘好。”
“罢了罢了，谅你从前有些用处，我宽宏，不与你计较。”姑娘拍了拍手，外头的婢女窸窸窣窣抬进了许多木箱来，皆是些锦缎布匹，白花花的银子几乎要闪瞎了沈从淑的眼睛。她心头大喜，但还是克制着自己没有扑上去，反而往后挪了挪。
“怎的，沈妈妈转性了，不爱钱财了？”
眼前女子见她这般模样，嗤笑一声，弯腰捡起一块银子，掂了掂，扔到她脚下。
“姑娘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沈从淑眼珠子直转，面上笑意不变。“自从那日捡了一条贱命出宋宅，与姑娘小娘分别，已是五年了。这么些年，虽是苦，但想着为主忠心，不曾埋怨半句。当初小娘放我走，与我约定此生不再相见，怎的又找来，赏我这许多？老奴虽愚笨，也深知断头饭不能吃的。”
屋里静寂一瞬。
女子起了身，梅花香气渐渐逼近，沈从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从她身上辩出了恶狠狠的杀气。
她蹲下身来，手点上自己的下巴。三姑娘指尖冰凉刺骨，冻得她不由得想缩回去，下巴却被她牢牢钳住。
“沈妈妈果然还是如娘亲所说，精明得狠，怕是连山野里的狐狸都不如您呢。”
“……三姑娘，三姑娘误会了，不过是……无功不受禄罢了。”
“那……我若真想杀你呢？”
沈从淑心想，五年时间，果然是够改变一个人的。当初她其实从心底里嫌弃三姑娘不够聪慧，沉不住气，狠不下心，如今看来，与当初的徐之遥如出一辙。
如此想着，她倒渐渐沉静下来。当初那件事后，徐之遥手下主事的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唯有她平安无事。她手里死死握着的那张底牌，看来确实对徐之遥有些牵制。
“小娘五年前不曾杀我，如今杀了我，又有何意义？”
下巴被姑娘狠狠甩开，疼痛无比。沈从淑不吱声，藏起眼里的凶狠，趴伏在地。
“宋宅如今是风光了，沈妈妈这样会打听消息的人，想必也不会不知道吧？”
“……自然是知道的。如今大姑娘，二哥儿，自然都是飞黄腾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