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离等宋缙走远,这才走近了些,对她福了福身。
徐之遥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宋初离的衣袖,声嘶力竭,气若游丝。
“我做到了,也希望五姑娘信守承诺。不然,不然我便咒你难积阴德,难得福满,艰难世间!”
宋初离听到这话,突然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不紧不慢地扳开徐之遥的手。
屋门外马车在催,她替徐之遥拢了拢头发,俯身在她耳边,如爱人一般,低语呢喃。
“我自是讨债厉鬼,又怕什么报应,留恋什么世间?”
马车尘土飞扬,淹没了徐之遥最后的嘶吼。宋缙在车里垂泪,见宋初离也低头难过,把她揽在怀里,父女相依。
半路时,宋初离说想给小娘祈福,自己拐道去了长陵观。一坛雪满头,浇在一高一矮的土坟上,渗入缝隙,消失不见。
徐之遥死在宋缙走后的第二日深夜。
消息来时,宋初离正在自己房里作画,手一抖,一滴墨在宣纸上洇开,巧巧落在画中小孩儿的眼下,成了一滴泪痣。
画中,那清秀女子抱着小孩儿在摘花。小童手里拿着两个酥油鲍螺举着,嘴角咧到露出一口缺牙,童真无邪。不远处一个妇人被一个少女扶着,慈爱温柔,小腹隆起。左侧的书亭里,少年挺拔,伏案勤笔。
宋初离想,这画画了好几日,总算是画完了。
正月底,宋淳意出嫁。虽不算多么风光,但得了宋初离嘱咐,一分也不曾短少她的。宋淳意出阁那日,宋初离特地在门庭观望了那传说中与三姐姐情投意合的邓宏启,笑意倒是温柔欢喜,只是眼里空洞无物,不像有喜,倒像是奔丧。
严家的事最终还是闹了出来。宋缙吃了好几本劄子,官家震怒,在满堂朝臣面前将他一通训斥,直言其缔结朋党,借势欺人,多生事端。官家的茶盏砸在宋缙额上,赵祁皱了皱眉,心中始终不忍,想要上前解释几句,被身后顾凛之扯住,微微摇头。
垂拱殿。
“我所说之言,宋公可有不满啊?”
开宗赵荏,心机深沉,不怒自威。他平日里虽甚为爱惜众臣,言语平和为人温吞,但那言语间偶尔冒出的利剑锋刃总叫人措手不及。
赵荏甚少有如此大怒之时,宋缙低伏在地,一头冷汗,只能称罪。他明明已经言明那日是邓宏启自言中意,又何来强行婚配一说?如今不仅不曾有得脱身,还被特地叫到这后殿之中。
“臣……臣提亲不察,触怒严家,误害良民,自是罪该万死,请官家责罚。”
“不察?”赵荏冷笑。
“我看你是察得狠呐……宋公清流文士,多年干净如斯,如今众女儿及笄之后,这城里喧嚣,你宋家倒是占了一半。”
宋缙并不敢言,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赵荏往后一靠,眯起眼睛,闭目养神。殿内龙涎香袅袅,静得能听见帘后宫人的呼吸。
“宋公起来吧。”
“……谢官家。”
等到宋缙在赵荏对面坐下时,赵荏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模样。他点点下巴,宫人送上来两杯热茶。宋缙捧在手心连连称谢,却并不敢喝。
“宋公啊。当初文仲一片痴心,求娶你家女儿。我为人父,并不忍真心棒打鸳鸯。”赵荏的指节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宋公也该知道,我允下这桩婚事,也是因为看中宋公两不相粘,文人傲骨。”
“……谢官家称赞。”
“宋公啊。”
赵荏品了一口茶,面带笑意,复再抬头时,眼眸如星如云,积雾难拨。
“宋公该知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宋缙被官家留宫责问一事,宋初离很快便从下朝的宋绥止处听说。极至傍晚宋缙才从宫中被放回,一入家门,和门口等待的儿女寒暄一阵,一头便钻进了朱雀阁。宋初离见他面色极差,心中也打鼓,不知此事到底深浅如何,有多严重。
“哥哥今日可曾也收到责罚?”
“我在翰林院,无宣召不去,想是因此不曾想起我,就不曾收到责罚,所以今日还去容太医那讨着了你的膏药。”
宋绥止边说,边替宋初离小心抹着右脸的疤痕。他虽嘴上一直在安慰宋初离,但宋初离能看出他眼底郁结,似有不解心事。
“宋家如今,当真是多事之秋。”
“我只是觉得奇怪。”
“嗯?”
“宋淳意与邓家的事,说近也近,说不近……也从早早之前就闹出去了。”宋初离偏了头在哥哥怀中,任他给自己上药,心下思索着,“这其间父亲进朝做奏也有,上劄子也有,便是连进宫贺岁都有,我还进宫与姐姐拜年玩耍了,姐姐也比上回见时安心丰满些,不至于那么瘦了。怎的……怎的今日严家告状了?他们从前那么久,与我家也不知遇上一次两次,我连严家姑娘都见过几回,并无十分相恨之意啊?”
“雪笙上回与我说,我妹妹不是寻常人,看来说对了?”宋绥止笑,“如今也懂得分析朝局了。”
“我和你说正事,你倒是喜欢开玩笑。哥哥难道不觉得不对吗?”
宋绥止收敛了脸上温柔,最后为宋初离点了伤口,扶她坐直。
“我当然觉得不对。我不止觉得不对,还觉得担忧。”
“哥哥想到什么了?”
宋绥止几欲言明,不知想到什么,总是说不出来。终于,他替宋初离撩了撩面上发丝。
“这几日,易家可是常有人来?”
“……是。不过……都是寿安堂与父亲坐坐,就走了。”
宋绥止轻叹一口气。
“你与易家姊妹交好,并没有什么。宁欢如今是杜家大娘子,杜修虽是国公,无心朝政,并无实权在手,杜晟一个纨绔,成不了气候。新来京的易宁安无甚根基又是庶女,常年不参与来往事,也不要紧。只是……言哥儿今年就要参加秋试,跟着易虚谷入朝了。”
“他素有文名,如今肯做官,易相公也是高兴的。”
“易未言游学数年,直言无心权力朝廷,却在这个时候入朝为官……”
宋绥止语韵悠长,宋初离的手也跟着他的语气,攀紧宋绥止的胳膊。
“顾邓为武,易府为文。你可知,当初一立保举顾凛之呈国公之赏的,是哪位?”
“我以为,就是官家念他大功,才赐予的?”
“不。”
宋绥止摇摇头。
“是仁康伯爵,当今国舅,杨开寿。”
“什么?可是,可是杨家……”
“杨家抬举雪笙,设计我姓,你道是为什么?”
宋初离捂紧心口,看着宋绥止,说不出话来。
“明日易家就要上门定亲,板上钉钉了。我也只愿我这几日的不安,都是多虑而已。”
夜已深沉。
宋初离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烦躁起身。她也没叫醒当归忍冬,自己执了火烛披了外衣,坐在枕石院冰凉的台阶上。
她想起几日前,易未言借口更衣,偷偷跑到枕石院要来看自己。她着急忙慌躲避不过,被他捉了个正着。他提了追云楼新出的酥油鲍螺,拉着她在院中石桌上坐下。院中尚有积雪,全是枯枝,易未言嫌看着无趣,还折了别处的梅花来,插在自己院中的枯树上。
“寒梅傲雪,冰清玉洁,遗世出尘,配你正好。”
易未言亲手剥了几个一盘热炒栗子给她,笑道。
“你也真是,又整日整日闷在院子里,如何都不得见,什么席面也不去,叫我苦找。”
“……本就不喜热闹,自然不去人前丢人现眼了。”
“我也是。”
易未言轻叹一声,扔了一枚栗子在自己嘴里,喟叹一声,闭上眼睛。金光落雪,反射抚上少年精致的眉眼。
“若我能选,定想带你去山河湖海,周游玩耍。这京城闷得很,就是牢笼一座,把你们这些金丝雀儿都捆在其中。”
她听得心头一动,问他:“不能去么?”
“……我愿是想去的,不能去。”
易未言紧皱着眉头。
“已经逃了这样多年,还是逃不掉。”
于是她留了个心眼,在后来易宁安来看自己时,无意间多问了几句易未言回京旧事。
易未极桀骜,因而易虚谷对易未言向来疼爱,给予厚望。锦玉堆里长大的哥儿,因不愿回京出仕,被父亲逼得断了供养,又因心地纯善被人骗去了盘缠,这才无奈妥协,挣扎回了京城。
宁安说,京中说不爱为官,不衷名利的人她见过几个,没见过真的像易未言这样的。他当真如同淤泥堆里荷花一朵,傲然怒放,却始终挣扎不过自己脚底的淤泥根基。
宋初离歪在廊柱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