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翠羽轩夜晚的时光从来匆匆。
刚刚过了谷雨，这春季最后一个节气过后就是立夏。天气已经开始有些闷热，翠羽轩的大门便就那样敞开着。
喧闹之中，清和风穿堂而过，掠过喧嚣少年们一张张红通通的脸庞。灯光烛影下，飞絮也随微风飘了进来。
那絮子落到谁脸上，谁就会满不在乎的扑棱扑棱手把它们赶走。
“五魁首啊，六六六！”
“巧七个啊，八仙到！”
天曦正撸起了袖子，和坐在她身旁的千夜划起了酒拳。今天不知怎得，她总是输多赢少，这时喝的小脸已经通红。
输的急眼了，她便站了起来，俯视一脸坏笑的千夜，好让自己不能在气势上也输了去。
而我下午刚被天晨暴打了一顿，对这酒宴却是一点都提不起兴致来了。见他们吵闹的厉害，自己又多少喝了一些甜酒，有些微醺，就想出去透一口气。
这时大家都已吃喝的差不多，见天曦和千夜较上了劲，都嘻嘻哈哈围在他俩周围给他们打气助威。
我看没人注意到我，便趁机偷偷溜出了敞开的大门，独自一人走入夜中，想自己静一静。
这时戌时刚过，翠羽轩与民心河之间的翠羽大道上虽还有隐约灯光闪烁，但已经没有其他行人了。
又一阵风从民心河方向拂来，让人周身顿觉凉爽，我便亦步亦趋随之踱步到河边。
我叹一口气，又想起午后演武时，天晨在用木刀劈砍我时那双慑人眼神，不由周身一冷。
我知道，哥哥逃了，不管是不是真的逃婚，她肯定是心有怨气的。况且第一次见她面，我就拦了她的战马，就更让她气结了。这一顿打，也许不管怎样，都是早晚要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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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潺潺中，不知不觉已沿河走了一里多路，漆黑夜色取代路边隐隐灯火，只剩一丝月牙悬在天边。
我想着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他们找不到我，肯定又是一番周折。可刚要转回身，却忽听身前河边的水中传出“哗”的一声，迅疾之下便有一道黑影向我扑来。
我只一愣，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便被扑倒在地，接着就是一只湿淋淋的大手锁住我喉咙，劲力之大，顿时就让我呼吸不得。
情急之下，我只当这是一个亡命之徒，便两只手一齐抓住那只枯瘦的大手，用尽全身力气掰开了它好让自己呼吸。可刚急促的呼吸了两口，那人另一只手便又向我脖子掐来，竟比第一次时更加迅猛。
我在微微月光下看那人身形，要比我高大太多，便立马弃了抵抗的念头。好在他动作有些笨拙，并不那么灵敏，让我在心神稍定后能翻身躲开他那一抓。
见到生的希望，我连忙翻滚爬起来冲向不远处的街道，只希望有人能经过助我脱险。
河边芦苇丛生，我不顾一切，拨开挡在前面的所有障碍，奋力奔逃。
身后窸窸窣窣声不绝于耳，我知道那人也追了上来，便加快脚步。但不出几个呼吸的工夫，却又被他从身后扑住，把我摁在了地上。
一丝绝望念头闪现，那一瞬间，我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就要被那人弄死在那里。
本能的求生欲望让我尽力抬起了头，眼中余光瞥见自己已经处身街道中央，路边灯火起起落落，仿佛那就是生的希望。
就在这时，街道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响，从不疾不徐到迅烈如风，是马上那人在加速奔来。
那马瞬息之间就到了近前来，我只听到一声拔刀出鞘的声音，随即刺耳之声炸裂，那是刃嵌入肉、磨骨削髓的刀劈之声。
骑在我身上那人被这一刀劈的顿时一滞，我才有一息抬头喘息之机。却见马上那人已经兜住马缰，正自回转身来。
我不由一愣，看那装束，正是周身白色的紧身衣襟，不是下午刚刚打了我的天晨又能是谁？
我本以为袭击我那人被这一重刀砍中，早就会翻身栽倒。可那人只是一怔，接着却又全身扑住我，仍把我压紧在地，又紧紧掐住我脖颈，力道不减反增。
我被那人全部重量压在身上，又被锁住脖颈摁在地上，再也抬不起头。
又听那马转过身后被勒的喋喋作响，又径直奔了回来。又是一刀劈砍声响，加上那马飞奔带起来的力道，袭击我的那人顿时被砍翻在侧，惨嚎了起来。
可那声响却并不像人能发出来的声音，咕咕噜噜，更像是野兽。
我顿觉周身一松，赶忙再次翻滚起来，却见那人正翻倒在我右侧。
我望向他，却周身打了个哆嗦。只见那人眼窝处竟是一双空空洞洞的窟窿，眼球早已腐烂，不知踪影。
他的嘴皮也早已烂掉，茶黄色的牙齿尽漏，脸上的皮肤也松一块紧一块，堪堪就要掉落下来。
他不是人！这第一直觉直冲我脑海。
可他又算什么？
可下一瞬，那“人”便爬了起来，趔趔趄趄、手脚并用，迅速的爬回到芦苇丛中。接下来便是一声入水声，是那“人”又遁入民心河的深水之中了。
我双手撑地，瘫坐在翠羽大道的青石路面上，并没有去追的力气，更没有去追的勇气。
劫后余生，我头脑一片空白，抬头看向仍在青色战马上擎着刀的天晨，只是大口喘气。却见她若有所思的正望向那“人”逃去的方向。
察觉到我在看她，她便把目光转向了我，却紧紧盯住我右肩。
我看她目光有异，便也看向自己右肩，却见汩汩流出的鲜血浸透了衣衫。原来是她刚刚焦急中，最后那一刀太过加力，刀刃穿过压住我的那“人”身体后，又划在了我肩膀上。
她眼中波光流转，百转千回。她目光中先是焦急，却又慢慢沉静，最后显出一丝冷厉。
“你哥哥在哪儿？”她冷冷问了这么一句。
我刚刚经历了死中得活，心中再也起不来波澜。我想也没想便直接反问道：“你说什么？”想确认她这时候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问你，你哥哥，到底在哪！”她高声再次喊道。
“姐！你怎么，还真要杀了阿深么？！”天曦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带着重重的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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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惊叫一声，又一次从梦魇里醒来，我捂着右肩忽的坐了起来，周身尽已湿透。
“小世子，肩上的刀伤又疼了？”宝璐冲进屋来，见我起身时右手有些不利索，便也跟着惊叫起来。她身后的嘉树也赶忙凑了过来，带着焦急。
“嗯，又梦到天晨刺伤我那次了。”
宝璐愣了一愣，但马上转换成了如常神色，再也不说什么。
“别再叫我小世子了。物非人非，再也没有你们嘴里的那个小世子了。”我强自忍住右肩隐隐传来的疼痛对她说。“再说，这么多年了，我们也都不小了。”
蓦然回首，转战千里，长征数年。
直到现在，已然数不清身上有多少处旧伤了。每每血气上涌或遇阴雨天气时，就不知道哪里会不由分说得疼将起来。
但最能出来作乱的，却不是那些在连番征战中留下的伤，而是那年被天晨捅在右肩的那一刀。可能也是因为那是第一次受如此严重的刀剑伤吧。
谁知道呢。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