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说着，突如其来的咬牙切齿声，将李乐康和楚江沅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风静深那边。
只见他的脸上又泛起比昨晚更可怕的潮红，那血红像是要撕破他脸皮冲出来。
可风静深却没有醒来。即使风神之力这次发作的更厉害，也已经暂时驱动不了他那早已经被透支了的躯体。
李乐康还没反应过来，楚江沅已经知道更强烈的魇的气息就在附近了，不然风静深不会有这样比昨晚更加激烈的反应。
还没等他们再说话，漫天箭雨已经随着南风扑进洞里来。
昨晚自称风营四百二十三号的，被李乐康取笑了的那个少年当头中了一箭。
暗红色的血泉顺着那箭杆从他额头喷涌出来，血滴也从那被箭头穿透的后脑漏了出来。
血和血会合后一起溜到了洞口，和先前洞口下被雨水润红的猩红泥土相接。
又几片黄叶子恰巧被又一阵南风送了进来，在这片血腥的红色泥土上跳起舞来。
李乐康昨晚还取笑这个四百二十三号比李乐康他自己的四百号入营晚，还让他爬。现在，他真的爬了。
“我不想死。家里还有爷娘等着秋种。种不下，爷娘来年要饿死。”四百二十三号最后虚弱哭道。
李乐康手忙脚乱想要给他止血，却无从下手，只是喝问他道：“你叫什么？你他妈不是还有个兄弟吗？”
“我叫陈小麦，今年十八了。打过仗，念过两个月的学，认得字。家在天中城南的南屏山上。”
李乐康骂他：“谁他大爷的让你来的？你瞒着人说你还有兄弟？”
李乐康站起来，指着这个先死了的可怜虫，对着周围其他人狂暴起来：“谁他妈告诉我他不是独子的？”
他自己就是独子，知道独子对一对父母、对一个家族意味着什么。
楚江沅心知李乐康和他自己都是独子，可李乐康却毫无愧意的责备别人起来。
“老话说，背的动爹，儿子才算长成了！可你们老子我都还没背过你们爷爷和你们太爷爷，他们就成了一堆烂肉了！”李乐康揪住一个个人的衣领不断叫道：“现在这小混蛋他死在这了，谁他妈会去背他的老爹？是你？还是我？”
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心智了。楚江沅看在眼里，他知道，这是李乐康他觉得大家都要死在这了，才会不再顾忌得发起癫狂来。
楚江沅吹起夔牛皮做成的悼亡号角，对死的四百二十三号轻声道：“人有其土，魂兮归乡！”
说完，他就拔出随身佩剑，就要冲出洞外。
李乐康见楚江沅当先跃出洞去就要冲向已经隐约看到的那些夷人，不由担忧又愤怒喝道：“他妈的老楚！来前谁先死都排好了的，你会是在风静深那小子前的最后一个！”
刚说完，他也抽出自己的朴刀，紧紧跟上了楚江沅。可他却没说，他是要在倒数第二个死的。
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最后留在风静深身边的人都是精干的，才能最大概率得成功把风静深带到安全的地方。
追来的夷人有将近一百人，还带着更多的丧尸，有五六具，正当先向洞口狂躁的冲过来。
跃出洞口的楚江沅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剑柄把剑刃擎在右肩，颤抖着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又一轮箭雨下来，射翻了三四个随着他出来的人，而他幸运又不幸的没有被射中。
几只长方藤条盾牌马上支在了他身前，是李乐康喝骂着叫人赶快架盾。
他们需要跋涉，因此带不了更坚固却又更笨重的铜盾，只是带上了几把只有九斤重的藤条盾牌。虽简陋，却也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现在他们只管缩在盾后，等待着短兵相接。楚江沅听到身边那些粗重的喘息声，那些隐隐约约的哭泣声，那些箭雨钉在盾牌上的劈哩啪啦声。
楚江沅又回头看了一眼睡熟的风静深，欣慰于自己正在做的事是自己想做的。
他对身边其他人喊道：“赢的机率是零，但是不用担心。这将是你打过最美的仗，因为你已毫无牵挂，拼尽全力。大家准备好跟我冲锋了吗？”
血腥味和越来越近的丧尸尸臭味越发浓烈，楚江沅拨开身前藤盾，跃向前方，同时又激励身后众人道：“逃避解决不了恐惧，只会解决你自己！”
这时，冰冷的血腥味和温热的灰烬味混在一起，生出了奇怪又荒诞的味道。
醒不过来的风静深好像嗅到了这些，微微蹙眉。
听着嘶喊，闻着血腥，那些画面又一次在他梦中闪现。
他又看到那些稚嫩少年们在战火中无奈又无畏的冲锋着。
他不知道，扔下饭碗走向敌人前，他们人生中最后一顿饭，到底吃饱了没有？
他总是想知道，他们心中此刻在思念谁呢？是千叮万嘱的父母？是满脸泪痕的恋人？还是天真无邪的孩子？
当刀剑穿过他们身体时，这些思念是否能稍稍减轻一些他们的痛苦？
当刀剑抽出他们身体时，远方是否有牵挂他们的人，会替他们感知一点疼痛？
这又一片就要因为魇的到来而荒芜了的土地下，是否也埋下了不死的根？
鲜血洒在这根上是否也会发芽，再开出和血一样红的血蔷薇花？
看到这些，他又在梦里流了泪，每一滴都流进了心里。
他又看到少年们各自心中或多或少的爱和恨交织在一起的愤怒和委屈。
他看到他们的残忍和他们的悲悯，他们的勇敢和他们的恐惧，他们的荣耀和他们的耻辱，他们的坚强和他们的脆弱，他们的过去和他们的现在，他们的生命和他们的死亡。
他看到他们的所有，都在这泪与汗、血与火中涅槃重生。
他们的或悲或喜让他们好像都有资格去恨那些他们该恨的人，去爱那些他们该爱的人。
他们可以选择不原谅恨，他们也可以选择不放下爱。可除了这样，他们还能怎么办呢？他们的恨和爱都不会再得到任何回应了。
恨无法得到回应，再多的恨也恨不起来。爱无法得到回应，再深的爱也无从爱起。
他看到了一场深入骨髓的悲剧。他看到他们已经没了恨和爱的力气，他们被层层恨意和爱恋消磨了所有精力。
他们倒下后，那不肯闭眼的最后的倔强，也只是为了换来最后这最无奈的安定。
当他们重生，又一次遍体鳞伤之后，是否还是会因为一句‘我爱你’，就又让他们投入到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谁的怀抱里？
当前方的黑暗将他们淹没，所有光明都已逝去。那不屈的嘶吼和永不低头的信仰使他们迎难而上。
也没有人真正死过，正如微尘未曾隐失。
而墓志上从来不说甚么，只刻着一些独自战斗的旧事。
唯独那夜歌的调子定的太低，秋天的叶子轻轻把哀伤覆盖。
春天还会到来，碑碣上刻着未亡人的齿痕，一个比一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