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垂着脸，墨色的发丝低垂，掩去面容。
双手被负在身后，用一根寒石锁链束着，吊在观云楼顶部的高梁之上。似乎因为曾大力挣扎过，手腕处留下了斑驳的血迹。
仿佛沉沉睡去，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置于头顶浓稠的气流交袭，引得身上破碎的布条猎猎作响。
少年的本体是天山雪莲，因此酮体是晶莹剔透的雪白色，此刻染上鲜血与脏污。一双腿，似乎是被人折断，无力的扭曲在地上。
对于草木化成的妖怪而言，他们本身是无性别之分的，只是会依据各自的性格化作臆想中的模样，或许会与偶尔与她们身边过路的路人相似，也或许，是有了喜欢的人，而变成他们希翼的模样。
可也当然有一些例外，比如顾月朗。
他修行数万年也化不出自己的人形，借助溯源花残瓣化人，他从不在意所谓的人形，在这人间游走的数十年，也发现他的人形似乎也不错。
墨墨曾经化形的时候，见过许多山外的来客，可当他要化形的时候，他去吵吵嚷嚷的说他曾经在梦中见过顾月朗化成人形的模样，他就化成了那般模样。
如今看来，倒与顾月朗有几分相似。
或者说，在顾月朗化形的时候，情不自禁的想到了，墨墨的模样？关于这一点，连顾月朗自己本身也说不清楚。
曾经那样鲜活跳脱的少年，顶着有几分相似的模样，却从来看不出清冷为何物，在顾月朗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见过墨墨如此安静的模样，一直吵吵嚷嚷着，一直开心的笑闹着，哪怕雪原之上什么都没有。
寒石锁并非凡物，而是专门用来关押罪大恶极的妖族，强行使它们保持人形，无法化作本体的刑法之物，此刻锁着墨墨，而不远处的气流，不断的抽取着他身为天山雪莲的浓厚的生命力。
转而注入自中场而来的死气。
生与死维持着一个相对微妙的平衡，在城内，这是一座修罗地狱；但在城外，抒怀城如往常一般，没有任何不同。
难怪并没有引起天道的注意。
按人间的等阶划分，墨墨多年前离开长白山应当是过了斩执期，进入了破妄境，在凡间已是少有对手，为何会……
以“顾月朗”如今的人类身份所拥有的修为与灵力，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涌素期的修士，若是连墨墨都不能敌，那么……
顾月朗眼睛暗沉了一下，其实他不太想联系那个人，与之有纠葛可并非是一件好事，毕竟连逆天而行这样的行为也想得出来，还能拿得出一片溯源花残瓣。
他走上前，试着用灵力触碰了一下墨墨手上的寒石锁，灵力注入其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便消失不见。
夏青鸢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个相对较为安全的距离，远离楼梯口，远离那个陌生的少年，却不会离爹爹过远。
从爹爹见到这个被困锁的少年开始，他的行为就变得极为反常，一反常态的发愣，与眼中暗藏着一点点凝重……但夏青鸢知道，此时此刻，她不过是一个累赘，能够做的只有尽量保全自己，不给爹爹添任何麻烦。
寒石锁坚固而暗沉并无任何动静，身为灵芝化为的妖怪，此刻拥有的修为不过是三脚猫功夫，顾月朗，并不敢随意触碰石锁，他看向墨墨身上猎猎作响的衣衫，顺着这个方向向着城的中心望去：
观云楼，摘星阁以及风华台的上空，正连锁着一股股寻常人无法瞧见的气流，气流四溢，却不偏不巧的，正好笼罩了整个抒怀城，未曾泄露出去一丝一毫。
三座高楼的顶端，皆有着一道气息，链接着中心的血色圆球，仿佛向其供养着什么。
取得是生气，生气平衡。
那么，如果是大量的生气灌输，打破这个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顾月朗走上前，用手握住寒石锁链，目光一凛，浩瀚的灵力向着石锁上空输送过去，石锁震颤着，将一股青色的气流沿着长空激射而去。
周遭迸发出强劲的气波，顾月朗侧走一步，将波及夏青鸢的气流全部挡住，继而分出一只手，缓缓地将自身的生气注入墨墨的身体。
过了不久，墨墨的眼睛微微颤抖着睁开，感受着近乎枯竭的身体里，突然冲刷过来的灵力与生机。
这种生机，有种难言的熟悉感……就像是……像是……
墨墨慢慢的抬起头，喘着气看着面前的人：与他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也与他曾经在梦中见过的更有几分相似。
不，其实那根本算不上梦，因为他们植物修炼而成的妖怪是不需要睡觉的，也无法入梦，那只是他在久久入定时千百年毫无根据的想象，却着实有着几分相似。
他努力的抬起头，粗重的喘着气，极为艰难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万年……万年……芝大人……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顾月朗见他能醒转过来，心里提着的一口气，便放了下来，虽然伤了根本，但到底是得救了。
他皱眉问道：
“你不是说在人间有些朋友的吗？还不是说人间格外有趣，你都已经许久没有回去过长白山了，怎么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你的朋友们呢？”
墨墨脸上燃起的希望，在听到朋友这两个字之后颤抖了几下，然后低下头，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滴落出来。
奇怪，他怎么还能流出眼泪来……他以为，他本来以为他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已经流尽了。
“万年芝大人……”
“叫我顾月朗。”
顾月朗，向着后方微微示意，墨墨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在楼梯入口处正惊魂未定扒着栏杆的夏青鸢。
墨墨心中生出一丝疑惑，但并没有问，此刻他的心已经被燃尽了温情，只剩下烧过的灰烬。
“顾……月郎？这是你在凡间的名字吗？”
“她不知道。”
顾月朗前言不搭后语的提了一句。
墨墨立刻会意。
他不想让她知道。
难道说连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万年芝大人，也终于在这房间冻的感情吗……
可不要像他一样，可千万千万不要像他一样……
墨墨轻轻的喘着气，待身体好过了一些，对着顾月朗说：
“顾月朗，我想回到长白山上去，如果还有机会，我真的想回到长白山上去，我不想再出来了，我再也不要来这里了……如果可以，你能把我带回去吗？”
墨墨轻轻的说道。
那些他曾经掏心掏肺的朋友，那个人，那些他曾以为刻骨铭心永远不可能忘记的疼痛，此刻却仿若过眼云烟一般，只剩下了疲倦。
由灵魂发向肺腑，从内而外的疲倦。
他真的好累好累，累到不想和任何人算计得失，更无力向任何人提及他曾经遭遇过什么，他知道，身为天山雪莲的灵性及生机，已经被全数抽走，纵然回到了长白山上，他也再无登仙的可能。他从来未曾怀疑过万年之大人能不能将他救出去，但是他很清楚。
有些事情，已经真的都结束了。
夏青鸢稍稍定下心来，刚才气波冲起的一刹那，她几乎怀疑自己要被那阵狂风掀到楼下去，好在顾月朗立刻挡住了狂风，她才找得到机会前往楼梯处避难。
爹爹和这个少年应当认识，长白山……那是哪里？他们说，回去，那么，也就是说，爹爹曾经住在长白山之上？
但她怎么从未听爹爹提起过？
夏青鸢现在满脑子问题，她看不见顾月朗看见的一切，更对所谓的修士及修炼知之甚少，陡然之间卷入这件事，也一直云里雾里弄不明白，因此对他的行为只能半猜半就。
顾月朗沉默片刻，问道：
“是他们弄的？”
这个孩子永远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如今这种眼神真是叫人……陌生。
墨墨没有说话，试图蜷了蜷脚，却无力做到那简单的动作。
手被高高束起，显得狼狈而又凄惨。
顾月朗没有再追问，而是加大了生气的输出力度。
片刻之后，抒怀城中央终于传来一声爆响，接着三座高楼处的石锁也嗡嗡作响，抒怀城的秘密也终于掩藏不住，驻守的士兵和城外的商贾皆是脸色一变，被这择人而噬的死杀之气骇的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向着城中心的方向望去。
石锁嗡鸣，炸裂开来，墨墨倒在地上，几乎是刹那之间就维持不住人形，化作一朵洁白的天山雪莲，神采暗淡，飘浮在原地。
夏青鸢：“？？？”
顾月朗略略皱眉：糟了，忘记他的灵力境界跌落太多，没了石锁并维持不住人形……
他轻轻咳嗽一声，打断浮千绮的胡思乱想，戒备的说道：
“小心点，马上有人要来了，快往楼下去！”
说罢他暗中起灵火，将一张符咒烧尽，才隔空望向抒怀城的正中心。
虽然震撼和疑惑，但对于顾月朗的要求夏青鸢，向来是无条件答应和照做，可她刚下了两层楼，突然就被一股威压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个雌雄莫辨，又带着些许尖锐的声音笼罩整个观月楼：
“何来肖小？坏我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