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充斥高征宇心中的,只有对他们隐隐的怜悯,甚至萌生出如果他们需要,可以帮助他们的念头。
哥哥的婚礼刚过,巩葛也要结婚了。
巩葛特意叮嘱高征民,一定要请二弟回来给他壮壮场面。
所以,当哥哥打过电话来,说明了这个意思,高征宇也痛快地答应下来。
巩葛的家坐落在煤矿边的国道旁,是一个独立的三合院。与旁边的院落相比,屋舍稍高,院子也宽敞许多。
巩葛的父亲是一家汽修机械厂的厂长,在附近算是小有资产。做为家里的长子,婚事也是办得有模有样,十里八村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济济一堂。
从前一天开始,葛家院子里的流水宴席就没停过。
当高征宇乘坐的尼桑公爵牌轿车,驶近巩家张灯结彩的院落门口时,已是上午十点一刻的光景,门口迎亲的人们正忙着布置鞭炮。
车子刚一停稳,胸前戴着一朵新郎红花,早在门外候着的巩葛,马上跑过来拉开车门。
还没等高征宇的脚落地,巩葛已经率先伸出手来,握着高征宇的手。一边掏出一盒黄色烟标的大参烟,抽出一支递了过来,一边说道:“可把你盼来了,快请快请。”
高征宇伸手接过烟卷,夹在手上,先来到院门口的礼台前,掏出一份红包,巩葛赶紧拦住道:“二兄弟,快免了,不用。”
高征宇笑着挡住巩葛的手,说:“一份心意,必须的。”
巩葛笑了笑,说:“好好,那就不客气了。”
待高征宇交过礼金,便拥着高征宇的臂膀,亲热地往院子里让。
高征宇用手扶了扶被巩葛碰歪的大盖帽,随着他进到院子里。
院子过道两旁摆满了圆桌,颜色大小不一,显然是临时从不同的地方借来的。
每张桌子上面,摆着一样的待客陈列:两盒打开的大重九香烟、一盘瓜子、一盘糖果,一瓶德惠大曲、几瓶银瀑啤酒和几瓶格瓦斯饮料。
桌前此刻大都坐满了人,几个主家帮忙的人,不时来回穿梭着,应酬着客人。
高征宇伴着巩葛,穿过庭院往堂屋走,一边走,目光一边不经意地略过院落中的客人。
在堂屋西边的窗户下,一群熟悉的面孔,吸引了高征宇的注意。
这桌人,高征宇大都认识。
虽然身形长大了很多,但那些面孔,在高征宇的眼里却没有多少改变。
是的,这是高征宇下车前就料到的,这些曾经的小学同学,都是当年欺负高征宇的那些家伙。
高征宇冷静而又倨傲地将目光在这些面孔上逐一扫过。
这几个人在高征宇一下车,还没踏进院子时,就已经认出了他。
戴着国徽的大盖帽,一身深灰色制服,自信而又洒脱的举止,还有那双倔强的眼睛,不用多看,他们马上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声音道:
“他,‘山东棒子’怎么来了,他和巩葛认识吗?”
“巩葛和他哥是铁子。”另一个声音嘟哝道。
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巩葛傍着的那个身影。
巩葛与高征宇穿过庭院,来到堂屋的父母面前,介绍道:
“爸、妈,这是高征民他们家老二,我二兄弟。”
“噢噢,来来,快来炕上坐,快坐。”巩葛父母热情地招呼着。在当地,只有尊贵的客人,才会被请到堂屋的炕上坐席。
“好的,大叔、大婶,我稍坐一会儿,单位有事儿,我一会儿还得赶回去。”高征宇挨着炕沿儿坐下半个屁股。
“哪儿的话,今天再忙也得吃完喜酒再走,二兄弟,这可不行啊!”巩葛率先嚷道。
“可不是,我们家巩葛和你哥那是穿一条腿裤子都嫌乎肥的主儿,他回来没少夸你,说征民有个像样的弟弟,既然来了,怎么也得喝了酒再走。”巩葛的母亲说道。
高征宇笑着说道:“大婶,您太客气了,那我多坐一会儿就是了。”
“唉,这才像回事儿,你先坐着,我去招呼外边客人去。”说着,巩父出去了。
巩葛这时冲着高征宇眨了眨眼睛,说:“我说二兄弟,你看到你们同学了没?”
“嗯,看到了,是不是在门口窗前那桌?”
“对,就是那桌。我知道,你不想见他们,就没引见你们。二兄弟,你先坐啊,我去安排你那司机一下。”巩葛说着也出去了。
此刻,高征宇已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心里很不是滋味。
门外的几个人,小时候都参与了欺负他,跟着那个影子班长,每天放学围着他推搡、下腿拌儿,甚至还不时给他头上几个爆栗儿。
按理说,他对他们心里是有某种恨的。
每次被欺负之后,他都暗暗憋着一股劲,更努力的读书,提醒自己要有志气,幻想着自己快点长大,出人头地后衣锦还乡,好好惩治一下这帮家伙。
这次,高征宇特意借了一辆豪车回来,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要让他们看看,他现在虽不是什么大官,但明显在他们仰望的高处了,包括下车的动作,行为举止,都在心里进行了设计,目的是要显出他的风度来。
可是,当在庭院中看到那些人,心里却是别样的滋味。
有的穿着矿工服,脸上的煤尘尚未清洗干净,尤其是看到那几双眼睛后,高征宇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怜悯的感觉。
这些都是什么样的眼神啊?
呆滞、木然、暗淡、无神,毫无光彩,与他们现在正青春的年龄很不相配,令高征宇一时想起死鱼眼来。
坐在炕沿儿上,应和着桌上人的交谈,回想着刚才掠过的那些眼神,高征宇心里忽然觉得,门外那些同学们的世界是那么的陌生和遥远,在高征宇接触的同龄人中,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暗淡的眼神,仿佛快要燃烬的烛火,令人心酸。
在这一刻,对这些当年欺负经常他,使他充满了恨,满心要长大后报复他们的念头,都在刚才的对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高征宇的心中,没有了怨,没有想象中的不屑,相反多少对他们有了某种感激,正是他们促使自己当年埋头读书,发下做男子汉要有志气的誓言,促使自己成长。
他甚至对自己坐车回来的炫耀,都感到有些愧疚。
唯一充斥高征宇心中的,只有对他们隐隐的怜悯,甚至萌生出如果他们需要,可以帮助他们的念头。
婚礼宴席进行不到一半,带着五味杂陈的心,高征宇提前离开了巩葛家。
他不想惊动任何人,也没洒脱到去和那些同学打招呼,那样不仅做作、尴尬,而且在他看来还有些残忍。
趁着大家杯觥交错、热闹之际,他悄悄叫上司机,往城里驶去。
虽然有同情,也有可怜,但高征宇欣慰的是,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结。
小学生涯的那些不快,在高征宇心中就此彻底告别了。
卸下了心中的包袱,那个在病房里按下去的念头又从心底浮起:
自己的将来会是怎样呢?
望着车窗外快速掠过的绿色田野,高征宇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