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已经在地上铺起了一条薄薄的“银毯”，此刻天色虽然暗暗的，但因为这“银毯”的存在，路上还显得稍有些亮。
四下里都静悄悄的，有些人家已将灯笼挂到了门口。
贾宝玉此刻，正就着一户人家的红灯笼，在房檐下轻轻地搓着手。
他身上没穿冬衣，在南北交界之地的雪天里，站久了便又湿又冷。看着火红的灯笼，能让他觉得暖和一些。
他在门斗前的小小空间里，不断踱着步。一边踱步，一边流泪，神情充满了痛苦与忧愤。
“人心凉薄啊，真是人心凉薄啊！竟没有一个人出来寻我，竟没有一个人将我放在心上！若我还是贾府的宝二爷，她们还会这么对我吗！”
“她们害了我，却又这样狠心！我真是看错了人，看错了她们每一个！可见不是我不信人，而是这世上，本就没有真心真意与真情可信！”
贾宝玉喃喃着，似是已不能承受这份打击与痛苦。
他一下跪倒在前面的雪地上，高举双手，痛苦地望着天，满含悲怆地道：“苍天啊，若你有眼！便降下一道神雷将我劈死吧！让洁白的大雪覆盖住我的身体，让我冻僵在这冰天雪地里！”
“我自悠悠而来，又自风雪而去，虽然没能化成风，化成青烟，不能飘到那大江大海里去，却也算死得其法，干净自在了！不要再继续让这俗世来摧残我，折磨我了！这庸俗的世间，让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极其投入其中，望着苍天的眼神无比深刻、缱绻，仿佛死于雷霆之威下，对他来讲只是一段快乐的归期。
然而他未说完，就听身后的门闩被拉开了，一个面善的老头探出半个身子，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贾宝玉顿感到一丝欣喜。这定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所以才让这老人动了恻隐之心，出来查看、收留他的！
他心头飘荡过许多在话本里读到的善举故事，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就要向老人躬身施礼。
然而老人一见他站起来，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却立即皱起了稀疏的粗眉，粗暴地喝道：“去去去！要疯上一边疯去，神三鬼四的在我家门口嚷嚷什么！人模人样儿的不干点正经事，也不怕老天真打雷教你做人！”
老人说完，便摔门回身了。
贾宝玉楞在原地，苦笑了几声，又看着苍天道：“老天老天，你看看啊，世上到处都是这样粗俗无情的人！你为何要留我在这污浊的世间，继续被这些俗人磋磨呢？”
老天并无回答，只有孤冷的雪花不断飘洒。
贾宝玉不觉更加自怜，叹息一声，深以为然地道：“我还是去找个庙前坐坐吧，只有那里俗人还少一些。”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又冷笑了一下。有人自认做了好事，实则却害了他。换走了他的破烂衣裳，让他穿着这一身干净崭新的衣裳，要人如何能相信他已经落魄了呢？
贾宝玉想着想着，又笑了起来。别人信不信，知不知道，又能怎样呢？不到他死时，佛祖便会借人之手给他一口吃的。若要他死，自然就会让人都不理睬他了。
他便顺其自然就好！
贾宝玉慢慢地，往城外的一个方向走去。在他漂泊辗转的一年里，他早已知道了一件事，那便是在城外的某一个方向，必然总会建有一座寺庙。
待他走出巷子，原来他站过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个人。
李寻欢站在贾宝玉之前站过的地方，看着被贾宝玉的膝盖压扁的雪痕，浓眉微皱，无话可说地摇了摇头。
贾宝玉的“病情”，比他原来预想的还要严重。看来，也得下点“猛药”来治了。
李寻欢轻叹一声，向前走去，走到路口树下，忽然感觉到有一个人轻飘飘地自远处落在了他的后方。
此人身法之轻，速度之快，世间少有。而且，不似男子。
李寻欢想到什么，回过头，果然见到了久违的练霓裳。
两三个月不见，她已不再是一身绝艳的红衣配冷酷的黑色斗笠，而是带着青色的斗笠面纱，穿着水青色的长裙。少了炽烈灼人之意，却多了飘逸旷达之感。
李寻欢想，若他猜得不错，练霓裳应当已摆脱了曾经困扰她的痛苦。
下一瞬，练霓裳便证实了他的猜想。
练霓裳揭下了斗笠，坦然地露出了她盘得精致的白发，用漠漠如雪的眸子，慢慢地打量了他一下。
白发，青裙，不仅未折损她的美丽，反而令她看起来更加出尘了。
李寻欢看着练霓裳，缓缓地展开了一个笑容，道：“练姑娘看来已经摆脱了心魔，可喜可贺。”
练霓裳也清冷地笑了，却是道：“第一次有人知道我来找他挑战，还能笑得如此轻松，如此随意。”
说着，便严肃了表情，道：“你若想用兵器，我可以等你取来。”
“好。”李寻欢看了看巷口的树，对她道：“我也料到了你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若想与我比试，便随我来吧。我们两百招定输赢。”
李寻欢说着，便随手折了一根树枝。而后一路飞檐掠脊，行至城郊。
练霓裳紧紧追来。两人在城郊雪地上，展开了一场招招惊心的比试。
这一场大战，不亚于武林中任何一场著名的较量。周边的林木上，雪下的草地上，到处都留下了犀利斑驳的痕迹，也是这场较量最直观，最触目惊心的写照！
然而，交战的双方在二百招之后，却仍未分出胜负。
练霓裳还欲再比，然而李寻欢却迅速掠开了一丈之远，对她道：“二百招已过，你我打和了。”
练霓裳垂下了握着长鞭的手，不解地盯着李寻欢，问：“你不喜欢赢？”
虽然刚才的两百招，李寻欢看似与她平分秋色，不相伯仲。然而就凭他刚才不想打时，轻轻松松便能收住招，在她面前掠后一丈，便已说明，他的功夫至少要在她之上了。
李寻欢道：“不想。”
练霓裳道：“为什么，赢岂不是很有意思？”
李寻欢道：“没有人能永远赢，若是输了，就没有意思了。”
练霓裳觉得他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她从前从未见过他这样身负绝世武功，却不争强好胜的人。
她道：“你似乎很愿意为别人着想，也很愿意从不同的角度去考虑事情。”
李寻欢道：“愿意这样做总不是坏事。”
练霓裳不知怎的，心中竟忽而想到了某个已决定放下的人。她的神情还是冰冷冷的，如高山冰雪般的目光，却似黯然了几分。
她冷笑了一下，道：“可惜不是谁都有这种优点。”
练霓裳后退一步，轻抚了一下左手腕间，问李寻欢道：“你这样不好胜的人，我想，也不会去凑山西‘义海山庄’群雄齐聚的热闹了？”
李寻欢笑着摇了摇头。
练霓裳勾了勾唇，忽然向李寻欢发射出三枚东西。
她发出的速度，虽然已不算慢，但对她和李寻欢这样的高手来说，却也实在不算快。显然发来的并不是暗器一类的东西。
李寻欢用手接下了她发来的东西，展开一看，是三枚绿色的药丸。
练霓裳冷冷地道：“让她吃了，一旬一颗。一个月之后，她的身体不仅再不会有亏损不足之症，还可以功力大涨！我欠她的，从此清了！”
声音未尽，她的人已经远去了。
李寻欢望着她飘然渐远的身影，唇畔缓缓勾起了一个笑容。
怪不得黛玉喜欢她，果然是一个洒脱干脆，恩怨分明的奇女子。
李寻欢算了算时间，估计也马上要到与黛玉约定的时间了，便立即赶回了城中。
回到院中，正赶上韦小宝之女与黛玉的课业结束。
李寻欢站在门外，将遇到练霓裳的事告诉了黛玉，并将药丸递给了黛玉。
黛玉却只从他手中拿了两颗。
后来想了想，又向他手中放回了一颗。
李寻欢不禁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黛玉抿了抿唇道：“我只要身体能不弱于常人就好了，功力我可以自己慢慢练，我想，有一颗药就能做到了。这样神奇难得的药，留给大哥吃，应当更能物尽其用。”
李寻欢笑了，摇了摇头，扣住了黛玉的小手，将两枚药丸都放到了她的手上，道：“这药是她专门给你调制的，对我不起作用。”
“这样吗……”黛玉纠结地看了看手中的药，见李寻欢所言不似作假，很遗憾地垂下了眸子。
“听她的，好好吃了这药。我先走了，晚些回来。”李寻欢道，随即带着韦小宝的女儿，一起出门，坐上了马车。
黛玉在角门目送他们走远，然后，又默默地在角门那里出神了很久。
李寻欢坐在车上，听着韦小宝的女儿和他话痨。一边回应，一边却想起了黛玉让药的举动。
面对这样难得的药，她竟然能如此不动心，还想着留给他两颗。
李寻欢叹了一声，一面感叹着黛玉的难得，一面又不禁在心里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