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微欲言又止，几度张嘴，还是问道：“嫂嫂，表姐的事儿怎么样？”
两人走在秋风中，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阳光是金黄的，树叶是金黄的，连落在地上的也是柔软的金黄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锦妹的肩头，锦姝裹紧了那件墨绿织锦绣着海棠花的褙子，慢慢道：“差不多定下了。”
吴微又道：“嫂嫂，表姐早就知道了程家提亲的事儿，昨天晚上回来，好大的不愿意。”怪不得她并不十分奇怪，反而是淡定居多。锦姝看她，她应该是没睡好，眼睛下的乌青，哪怕用了脂粉也掩盖不住，吴微接着道：“表姐说，都是村子里出来的，凭什么我得嫁高门，她却要嫁一个小小掌柜的。我，我也心有不忍。”
吴微本就不是什么十分有主见的人，相反，她性格过分软了，甚至有些优柔寡断了。锦姝抬手摘掉落到她头上的黄叶，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缘法，你于心不忍，想怎么样呢？让常平替你嫁给程文？没准常平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轻飘飘的，带着点儿漫不经心，吴微觉得刺耳，急急反驳道：“怎么会！嫂嫂怎么能这样想表姐！”
锦姝笑了：“哦我要怎么样想常平？微儿这么笃定你常平表姐不会，那为什么今日常平非要去程品斋，非要见程文，人家没开门就硬要闯进去？也对，可能是常平急切了，但是妹妹定是不知道的吧，常平咬定的那个人就是程文呢！”
自从上次草芽儿的事儿后，吴微对锦姝就并不像之前了，尽管还是常来常往的，但是锦姝却敏感的发现少了些什么。女孩子的友情总是十分微妙的，而这种微妙，往往只需要一个第三人出现。
吴微是耳根子软和，并没有什么坏心，可也是因为这个，容易被人拉拢利用了，锦姝心中的失望大过气恼，说话也就并不是十分中听的，吴微闻言有些难以置信，一时怔愣，锦姝道:“我先回去歇会儿，这两日累得慌，你也多想想，你哥哥今日休沐，他常在外行走，对于这些少爷公子们总是了解的，不妨去问问他。”
锦姝回头要走，终究是忍不住，淡淡问她：“这些日子，你我不似原来那般亲近，你可还记得你为什么选了领春院？”
玲珑是常在园子里走动的，草芽儿那事儿结束后，有一日玲珑回来，对锦姝脸不忿：“表姑娘也是过分了，分明是草芽儿自己说了谎话，她在大姑娘面前愣是说成了，夫人容不下人，大姑娘就是那样听着，夫人真是白疼她了！”且留心了，那些只言片语就如同雪花一般飘进锦姝的耳朵里，常平在吴微面前说起的自己，大概是吴微从没见过的吧，锦姝想着，若是吴微自己过来问过她，她就告诉她云云，可是没有，好似吴微就默默接受了那些话，然后和她渐渐远了。
秋风毕竟冷硬，吹进锦姝的衣服里，古人的衣服总是宽袍大袖的，锦姝觉得不挡风，忍不住又紧了紧衣服，加快了脚步，她说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感觉，是失望吗，是难过吗，是埋怨吗，好像都有，她从来都是抱了十二分的热情去面对周遭的，可是好怕，什么都得不到啊。
吴衡秋白日里在外书房里看书，一般无事并不会进院子，今天半下午就回了正春院，锦姝正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发呆，她这几日觉得累心的很，身上十分疲惫。
远远就看到吴衡秋脚步匆匆，他的大袖在秋风中被吹得鼓了起来，平心而论，他是长得十分标志的男人，丹凤眼、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可惜了的，锦姝感叹道，可惜这样的好皮囊，安在了他身上。
吴衡秋匆匆进了明间，锦姝以为他行色匆忙是要去西次间拿东西的，没想到他站在东次间门边敲了门框，锦姝看过去，那一双意味不明的眼睛就撞了进来，锦姝心一突，就以为发生了什么，正要起来：“怎么了？”
吴衡秋已经大跨步迈了进来：“无事，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锦姝依旧吊着一颗心：“什么事儿？到底是有事儿没事儿？”
吴衡秋听她和自己说话，多少带了些自然和放松，心中也稍稍安定了些，他并没有做到别处，而是搬了个小杌子，坐到锦姝手边。
夏河端了茶水进来，吴衡秋道：“都下去吧，出去松散松散去。”
这听上去是有大事的，锦姝心中更加纳罕，夏河看向她，她也配合着点头，吴衡秋还不忘嘱咐夏河：“关上门，秋风硬了。”
“行了，没别人了，说吧，什么事儿？”锦姝有些迫不及待了。
吴衡秋坐在小杌子上，抬头看着锦姝，他觉得这是他第一次端详这个女人，她圆脸胖乎乎的很好捏的感觉，月牙儿的眼睛不笑都带着三分笑意，嘴唇嫣红显出娇艳欲滴来，这会儿她靠在迎枕上，身材一览无余，露出来一点儿脚尖来，俏皮得很了。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锦姝，让锦姝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待价而沽一般，心中难免发毛，慢慢把身后的迎枕拉出来抱在了胸前，缩着脖子问道：“怎么了？”这一缩脖子，露出了一层双下巴来，吴衡秋觉得十分可爱了，他觉得自己发现得太晚了，眼前人十足可爱。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笑，可是他看到她就想笑了，觉得她可爱，不仅仅是那个可爱，而是真的值得人去爱。
他咳了两声，好像能够咳出严肃认真的气势来一般：“对不起。”
他迫不及待说出来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锦姝问他：“你这样赖着我干嘛？”言犹在耳，他刚听见的时候，只觉得荒唐，他赖着她？他需要赖着她？可是今天在外书房坐着的时候，他觉得哪里都不对劲，是那张椅子不够舒服吗，是那里的茶水不够香醇吗，是那里的桌子不够阔大吗？是，又不是。
好像没了能听到她动静的书房，一下子就让他无法安坐了。他听不见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听不见她叫丫鬟的声音，听不见王妈妈喊她吃东西的声音，这外书房太安静了，他在那份安静中，盯着一页书能看一下午，他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绪，可是他觉得羞耻，这是，这是差点儿杀了他妹妹的凶手，是搅得他们一家不得安生的人！可是脑子里另外一个声音在斥责他：人是会变的。
是啊，人是会变的，她不再折腾，不再闹腾，不再任性发脾气，真的就像了一个主母，一个好媳妇，她变了，变好了，变懂事了，变得……
脑子里的两个念头在混战，他一会儿迈一步一会儿退一步的，好不纠结，从未如此纠结，一抬头看到自己写的字：“伤心桥下春波绿。”这分明是他为纪念亡妻乔氏写的，可是这会儿看到的时候，他想到的居然是锦姝，居然后怕园子里的水当初险些带走了锦姝。
这种念头让吴衡秋瘫软在椅子上，那水不仅差点儿带走锦姝，也差点儿带走微儿，他怎么能？怎么能！
“哥哥——”吴微的一声轻唤，将吴衡秋拉回了现实，她俏生生地站在门边，吴衡秋坐直了身子，道：“进来。你嫂子和你说了？”
吴微轻轻颔首，吴衡秋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到了书桌对面的椅子上。
吴衡秋深吸了口气，整理着思绪道：“程家是很不错的人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和你嫂嫂都觉得很可以。”
吴微只是点头，吴衡秋这才看出她情绪并不是十分好，便问：“怎么了？”
吴微抬起头来，道：“哥哥，嫂嫂说，表姐咬定了程文，表姐当真如此吗？”
吴衡秋道：“你嫂嫂说的，你还不信吗？”吴微张张嘴，她该相信的，可是她没有，她又问道：“那草芽儿，是哥哥送走的嘛？”吴衡秋奇道：“自然是，你在说什么？草芽儿做了……不好的事情，我就打发她嫁人了。”吴微想起常平说的那些有的没的话，什么“女子嫁人了，总回娘家算怎么回事儿？”“我看表嫂是搁不下表哥吧？”“表嫂也不该伺候着姑姑吃饭吗？村里的媳妇都这样，这大户人家的怎么这么没有教养！”她忍不住捂住了脸，这些话，她明明记得一开始她也是十分厌烦，会反驳回去的，什么时候开始她也默认了，和嫂子不亲了呢？
吴衡秋问道：“怎么了？是和你嫂子还是和常平？”
吴微陷入到一种深深的自责中去，锦姝背对着她说话时候的语气她还记得，轻轻的，好像随着秋风就能消弭于无形，却深深刻在了她的脑子里，她为什么去领春园，因为离正春院近，因为那个时候，她是真心和嫂子要好的。最初她觉得自己险些酿成了大祸，想着刻意去讨好，结果并不需要她讨好，锦姝就接受了她，她是真的高兴，怀着一股子的愧疚，也是真的喜欢上了嫂子。她想过说出来，可是，她害怕嫂子知道了彻底烦了她，小心翼翼想着算了，可是后来却是自己远了她，嫂嫂娘家出了那么大事，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送上，不是白眼狼，又是什么？她叫嫂子失望难受了吧。
她终于溃不成军，小声说：“哥哥，是我，是我推嫂子下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