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霖舟再次踏入这间厢房的时候,他看到的依旧是那一展屏风,屏风上绣着大朵大朵艳丽的牡丹,不知是用了何种手法缝制而成,就连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那些牡丹点缀在雪白的屏风上,彷如盛开在寂静无声的冬日里。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这一道雪白的屏风只是静静地横着,那时上面空无一物,似是一片茫茫的天地,镜花楼里最负盛名的花魁就坐在屏风后,眯起细长而妩媚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
花魁夏青青坐在屏风后,指尖的细线针头随着牡丹的花纹蜿蜒刺出,她看着屏风后那个静坐的影子,手指上的红线,微微一顿,“一年未见,你就一点都不想念我这个老朋友?”
她的声音软而细,如同天边扑簌簌的雪,落到耳边就已经无声。
“不用,我刚杀过人,身上沾的血,怕你不喜欢。”然而,屏风后的男子却只是微微笑了笑,不露声色地拒绝了她。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是,身上的客气与生分却一如既往,没有改变丝毫,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听到这里,花魁的眼神蓦然一黯,然而却又很快地娇笑起来,“我说,你就这么不给我面子,就算作为朋友,你也用不着如此客套。”
她笑着说着,手指上的长线却是在一瞬间绕紧,“那么多男人想看我,你就偏偏不看,是不是故意跟我唱反调,好让我注意你?”
“镜花楼的花魁乃是天下之姿,更何况,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已经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了。”年轻人摸了摸鼻子,低声笑了笑,“你还是和你以前一样,那么喜欢拿我开玩笑。”
“罢了。真是木鱼脑袋,不知道那些心仪你的姑娘见到你如此木讷,还会不会对你动心。”似是知道自己的激将法已经无用,夏青青反而笑了起来,她随手从针线盒中拿起一根蓝线,随着牡丹的根茎慢慢地绣起来,“这一年里,你没给我半点消息。害得我以为你遇到了什么麻烦。说罢,你这次找我,又有什么事情。”
“我奉人给你送的那三百两银子,你收到了么?”然而,谢霖舟却没有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收到了。三百两银子就买一个消息,谢公子出手还是一如往日阔绰。”屏风后的花魁嗤嗤笑着,她用力一扯,将那一截线头留在了屏风上,注视着那一截冒出来的蓝线,眯起了眼睛。
“那么,就来说正事吧。前些日,我收到密探回报,说龙隐山庄出事了。你这里可探听到了什么?”谢霖舟低声,一改平日里的散漫和不正经,眉宇间出现了罕有的严肃,,“我本来不想牵扯于你,但事关重大所以我不得不亲自去一趟。”
“亲自?你要去龙隐山庄?”屏风后的声音逐渐紧张起来,夏青青似乎有些坐不住了,她按捺下心里的焦灼,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那里虽是离国国境之内,但地处西域,乃穷山恶水之处,你孤身前去怕是会有危险。”
“这个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谢霖舟语气冷静,一向风流文雅的男子眼中忽然有刀光翻转,他定定地看向屏风后,那个作为他暗中眼线,一直在为他不断收集各处情报女子不知为何沉默了下来,还没有绣完的牡丹花仿佛是秋后凋零的霜色,露出了颓败。
良久,他才听到她略有嘶哑的声音响起,“你一贯聪明。你身旁的那个姑娘也是个高手,否则你也不会选择跟她一起去。”
“我和许姑娘只是半路相识,并无其他。”他简短地解释着,却没有注意到柳青青的语气已然变化,谢霖舟的语气依旧平静,“青青,我知道这些年你很辛苦,但是你知道的,我对你从来没有越矩之心。这江湖并不是想象的那般简单,稍不留神便会万劫不复。若不是此事太过紧急,我也不会来麻烦你。”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每一次你都找了同样的说辞。这一次,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花魁淡淡笑了起来,她转头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那里歌声阑珊,灯火通明,又有那一家的灯火是为她而点燃的?又有哪一句的奉承,是真心为她而祝福的?
她努力遏制住了心里翻涌的情绪,手不自觉地在屏风上握紧。
“青青,你温柔聪慧,值得更好的人。”最终,他只能这样说,虽然已经在心底里练习过多次,但是,当这一字字说出口时,他仍觉得每一个字都是如此残忍,每一刀都扎在了对方的身上。
那一刻的沉默似乎漫长到了永久,他从来没有觉得人生里竟会有如此压抑的时候——这些年,他一直与她暗中有往来,纵使知道身处各方权贵之中的女子并不缺钱,但是,他依旧照例以天价购买各方消息。
他不想欠她的,哪怕是一丝一毫。所以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将她拒之门外,一次又一次。这般才性情孤傲的女子,被拒绝的多了,也逐渐会失去耐心吧。但是,她却是出人意料地坚持。她如此聪慧,又怎会不明白他真正的心思。
这五年来,每次来到这里不过只是交换些情报,再将银子送出,他从不说多余的话,简洁利索。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她的恩客,但是,她知道,他们之间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她坐在屏风后,微微笑了笑,只觉得唇齿间满是苦涩。
谢霖舟终于收敛了脸上冷锐的表情,他叹了口气,一时间觉得头大如斗,不知该如何向对方解释。
“又摆出这种死人脸来干什么?”屏风后的语气蓦然变了,似是早已洞察了他脸上此刻的表情,夏青青怒骂了一声,不由地笑了起来,“你待会儿出去了可别一副这种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怠慢了你呢。”
她拿剪子将屏风上穿出的线头一根一根地减掉,眼神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前些日里,楼中确实来了一批去往龙隐山庄的侠客,说是应庄主之邀。但是,他们都没再回来过。”
“没有回来过,难道是死了?”谢霖舟一愣,脸色随即变得冷冽起来。
“不知道,或许是。”夏青青蹙了蹙眉,指尖一痛,一滴血珠从伤口处渗了出来,她默不作声地将它含在嘴里,慢慢抿去,“毕竟从龙隐山庄下来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而镜花楼则是来返的必经之路,我在那之后就没有再见过这批人。”
“你虽深处宫中,却也对江湖之事了如指掌。你好不容易在你大哥和五哥的势力夹击下得到了龙隐山庄的支持,能将其收入囊中也算是得之一力了。庄子如今出了事不啻于拆除了你左膀右臂,也难怪你会如此心急了,能让你这般看中的,也只有这些。”她淡淡说着,随手剪下黄花贴在屏风上,慢慢道:“你这次就带一个人去,万一路上生出变故怎么办?你可有想过,龙隐山庄或许就是那些人给你设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