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10章(第1/2页)
上一章 书架 目录 存书签 下一页
    祥子几乎没有力量迈出大门槛去。昏头打脑的,脚还在门槛内,借着街上的灯光,已看见了刘姑娘。她的脸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灯光照得显出点灰绿色,像黑枯了的树叶上挂着层霜。祥子不敢正眼看她。

    虎妞脸上的神情很复杂:眼中带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儿;嘴可是张着点,露出点儿冷笑;鼻子纵起些纹缕,折叠着些不屑与急切;眉棱棱着,在一脸的怪粉上显出妖媚而霸道。看见祥子出来,她的嘴唇撇了几撇,脸上的各种神情一时找不到个适当的归宿。她咽了口唾沫,把复杂的神气与情感似乎镇压下去,拿出点由刘四爷得来的外场劲儿,半恼半笑,假装不甚在乎的样子打了句哈哈:

    “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啊”她的嗓门很高,和平日在车厂与车夫们吵嘴时一样。说出这两句来,她脸上的笑意一点也没有了,忽然的仿佛感到一种羞愧与下贱,她咬上了嘴唇。

    “别嚷”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这两个字,音很小,可是极有力。

    “哼我才不怕呢”她恶意的笑了,可是不由她自己似的把声音稍放低了些,“怨不得你躲着我呢,敢情这儿有个小妖精似的小老妈儿;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玩意儿,别看傻大黑粗的,鞑子拔烟袋,不傻假充傻”她的声音又高了起去。

    “别嚷”祥子唯恐高妈在门里偷着听话儿。“别嚷这边来”他一边说一边往马路上走。

    “上哪边我也不怕呀,我就是这么大嗓儿”嘴里反抗着,她可是跟了过来。

    过了马路,来到东便道上,贴着公园的红墙,祥子还没忘了在乡间的习惯蹲下了。“你干吗来了”

    “我哼,事儿可多了”她左手叉在腰间,肚子努出些来。低头看了他一眼,想了会儿,仿佛是发了些善心,可怜他了:“祥子我找你有事,要紧的事”

    这声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气打散了好些,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还是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可是那声“祥子”在他心中还微微的响着,带着温柔亲切,似乎在哪儿曾经听见过,唤起些无可否认的,欲断难断的,情分。他还是低声的,但是温和了些:“什么事”

    “祥子”她往近凑了凑,“我有啦”

    “有了什么”他一时蒙住了。

    “这个”她指了指肚子,“你打主意吧”

    愣头磕脑的,他“啊”了一声,忽然全明白了。一万样他没想到过的事都奔了心中去,来得是这么多,这么急,这么乱,心中反猛的成了块空白,像电影片忽然断了那样。街上非常的清静,天上有些灰云遮住了月,地上时时有些小风,吹动着残枝枯叶,远处有几声尖锐的猫叫。祥子的心里由乱而空白,连这些声音也没听见;手托住腮下,呆呆的看着地,把地看得似乎要动;想不出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可又不能完全缩入地中去,整个的生命似乎都立在这点难受上;别的,什么也没有他这才觉出冷来,连嘴唇都微微的颤着。

    “别紧自蹲着,说话呀你起来”她似乎也觉出冷来,愿意活动几步。

    他僵不呲的立起来,随着她往北走,还是找不到话说,浑身都有些发木,像刚被冻醒了似的。

    “你没主意呀”她瞭了祥子一眼,眼中带出怜爱他的神气。

    他没话可说。

    “赶到二十七呀,老头子的生日,你得来一趟。”

    “忙,年底下”祥子在极乱的心中还没忘了自己的事。

    “我知道你这小子吃硬不吃软,跟你说好的算白饶”她的嗓门又高起来,街上的冷静使她的声音显着特别的清亮,使祥子特别的难堪。“你当我怕谁是怎着你打算怎样你要是不愿意听我的,我正没工夫跟你费唾沫玩说翻了的话,我会堵着你的宅门骂三天三夜你上哪儿我也找得着我还是不论秧子”

    “别嚷行不行”祥子躲开她一步。

    “怕嚷啊,当初别贪便宜呀你是了味啦,教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也不捋开死囗囗皮看看我是谁”

    “你慢慢说,我听”祥子本来觉得很冷,被这一顿骂骂得忽然发了热,热气要顶开冻僵巴的皮肤,浑身有些发痒痒,头皮上特别的刺挠得慌。

    “这不结啦甭找不自在”她撇开嘴,露出两个虎牙来,“不屈心,我真疼你,你也别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没你的好儿,告诉你”

    “不”祥子想说“不用打一巴掌揉三揉”,可是没有想齐全;对北平的俏皮话儿,他知道不少,只是说不利落;别人说,他懂得,他自己说不上来。

    “不什么”

    “说你的”

    “我给你个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面对面的对他说:“你看,你要是托个媒人去说,老头子一定不答应。他是拴车的,你是拉车的,他不肯往下走亲戚。我不论,我喜欢你,喜欢就得了么,管他娘的别的干什么谁给我说媒也不行,一去提亲,老头子就当是算计着他那几十辆车呢;比你高着一等的人物都不行。这个事非我自己办不可,我就挑上了你,咱们是先斩后奏;反正我已经有了,咱们俩谁也跑不了啦可是,咱们就这么直入公堂的去说,还是不行。老头子越老越糊涂,咱俩一露风声,他会去娶个小媳妇,把我硬撵出来。老头子棒着呢,别看快七十岁了,真要娶个小媳妇,多了不敢说,我敢保还能弄出两三个小孩来,你爱信不信”

    “走着说。”祥子看站岗的巡警已经往这边走了两趟,觉得不是劲儿。

    “就在这儿说,谁管得了”她顺着祥子的眼光也看见了那个巡警,“你又没拉着车,怕他干吗他还能无因白故的把谁的囗囗咬下来那才透着邪行呢咱们说咱们的你看,我这么想:赶二十七老头子生日那天,你去给他磕三个头。等一转过年来,你再去拜个年,讨他个喜欢。我看他一喜欢,就弄点酒什么的,让他喝个痛快。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热儿打铁,你干脆认他作干爹。日后,我再慢慢的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他必审问我,我给他个徐庶入曹营一语不发。等他真急了的时候,我才说出个人来,就说是新近死了的那个乔二咱们东边杠房的二掌柜的。他无亲无故的,已经埋在了东直门外义地里,老头子由哪儿究根儿去老头子没了主意,咱们再慢慢的吹风儿,顶好把我给了你,本来是干儿子,再作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顺水推舟,省得

    大家出丑。你说我想的好不好”

    祥子没言语。

    觉得把话说到了一个段落,虎妞开始往北走,低着点头,既像欣赏着自己的那片话,又仿佛给祥子个机会思索思索。这时,风把灰云吹裂开一块,露出月光,二人已来到街的北头。御河的水久已冻好,静静的,灰亮的,坦平的,坚固的,托着那禁城的红墙。禁城内一点声响也没有,那玲珑的角楼,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门,景山上的亭阁,都静悄悄的好似听着一些很难再听到的声音。小风吹过,似一种悲叹,轻轻的在楼台殿阁之间穿过,像要道出一点历史的消息。虎妞往西走,祥子跟到了金鳖玉囗,桥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冷寂的照着桥左右的两大幅冰场,远处亭阁暗淡的带着些黑影,静静的似冻在湖上,只有顶上的黄瓦闪着点儿微光。树木微动,月色更显得微茫;白塔却高耸到云间,傻白傻白的把一切都带得冷寂萧索,整个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显出北地的荒寒。到了桥头上,两面冰上的冷气使祥子哆嗦了一下,他不愿再走。平日,他拉着车过桥,把精神全放在脚下,唯恐出了错,一点也顾不得向左右看。现在,他可以自由的看一眼了,可是他心中觉得这个景色有些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动的树影,惨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声,或狂走起来就是脚下这座大白石桥,也显着异常的空寂,特别的白净,连灯光都有点凄凉。他不愿再走,不愿再看,更不愿再陪着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头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像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


目录 存书签 上一章 下一页
随便看看: 我的美女公寓玄尘道途总裁老公深深宠顾城骁生活小玩家山月不知心底事末日生存大师鸿蒙圣王静火全球逆灵旧爱如梦我当时害怕极了[快穿]夫人带着天才崽崽又逃婚了四合院之开局一只旅行青蛙剑上九州行太子人设又崩了走丢的小姐回侯府了叶锋黎嫣皇后很忙下界签到十万年,飞升即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