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京鸿带着御史台,跨出门外。
沈烨定定站在府门中。血统矜傲与求救渴望,在他心里交织成麻。沈京鸿说“不会再来”,就真的不会来。这或许是沈烨唯一一个摆脱叛国污名的机会。
“等等!”
沈烨强忍着屈辱,喝令沈京鸿回头。
御史台官员已被惊动,纷纷回头望沈烨一眼。沈京鸿却置若罔闻,步伐毫无半点停顿。
现在是沈烨,有求于沈京鸿。劣势者,若没翻身本领,姿态就该放低些。沈烨曾笑许多人,在自己面前卑微如尘,未曾想自己,有朝一日沦落至此。
“殿下。”御史台人紧跟沈京鸿身后,小声道:“四皇子方才喊您。”
沈京鸿只是轻声打个哈欠,懒懒笑了笑。
他不予理会,正要登上马车,手腕竟被一只白袖拽住。不知何时,沈烨竟踏出府门,亲身拦他。
“你先告诉我,你打算如何在叛国案中保住我。”沈烨勉强挤出这些话,恨得咬牙切齿。
沈京鸿轻巧地挥开沈烨的手,揉一揉手腕:“能不能保住你,全凭你自己能配合多少。若你真无叛国之实,且协助查案有功。结案之日,你自会安然无恙。”
沈烨嗔道:“我凭什么相信你。除非你发誓。”
沈京鸿朗声而笑:“让我发誓?皇兄,你何时变得如此单纯。”笑意转瞬即逝,他冷看沈烨:“你配合,还是不配合。”
立于沈烨面前的人,是大燕最利的锋刃。沈京鸿毫不留情,抛出唯二选择,不给任何余地。
他直直盯着沈烨。在他注目下,沈烨被压得很难仰起头,紧咬下唇,整个人惨白异常。
见沈烨左右为难。沈京鸿冷声道:“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周旋。再也不见了。”
他踏上马车,命宋节驱车离开。
马蹄刚踏出几步。
无奈、屈辱与愤怒交织在一起。沈烨忍不住嘶吼。
“我配合你!协助你查案,这总行了吧!你赶紧从马车上下来!”
*
盘问沈烨后,汴京下起连天大雨。
乌云蔽天,府外街上黑压压。行人顶着狂风大雨,身上的蓑衣斗笠被掀的七零八落。
沈京鸿招来秦川,在建王府里整理查案思绪。
两人听着府外风雨飘摇,各自捧着一杯热茶。
“四皇兄说话,永远不在点上。”沈京鸿侧倚美人榻上,指尖拈青花盖,轻轻拨弄茶面茉莉花。
审问沈烨,就跟磨豆子一样。费半天劲,有用的线索没多少,剩下都是一堆废话。
一次审问当然不够,还需日后慢慢盘剥。
秦川捧着茶,坐在红木圆桌旁,低头仔细审阅沈烨的口供。残存的雨水顺着乌黑发梢,滴落在秦川雪白衣衫上。
一张又一张口供,一一看去,每张都带着“太师府”三字。秦川低头细抿一口茶,温热茉莉花驱走身体些许寒凉,可心仍是寒的。
秦川放下茶盏,拿起口供时,手分明颤了一下。沈京鸿见状,命宋节取来白绒毯,披在秦川身上。
“可用的线索确实不多。”
秦川抬眼时乌密长睫勾着雨珠,嗓音清冽,如裂冰碎玉般干脆利落。
“据四殿下所言,秦……”秦川轻咳一声,继续道:“太师命人办事,常越级施法号令。户部尚书与四殿下等人,只以为半数军需,用以扣押贪污,并不知其偷运至敌国。审问重心,或许,应从户部高官转到下属官身上。”
户部尚书以及沈烨,以为送半截军粮,是为贪污钱财。等通敌叛国事发,才知自己深陷其中。
这些人,若说毫不知情,也不对。只能说,他们未直接参与,想从他们身上获取确凿叛国证据,十分困难。
审问这些高官,不如问实际做出叛国之事的下属。例如个别知州、户部军需官等人。
可是——
“户部军需官死了。”沈京鸿道:“红绫和三皇兄去甜水巷拿人。被四皇兄劫走,最后人又被太师带走。”
据沈烨推断,那军需官要么溺毙清明河,要么活埋乱葬岗。
秦川扯了扯身上白绒毯:“殿下您已求皇上,召有叛国之嫌的知州回汴京。到时,加以审问,或许能问出关键证据。”
沈京鸿笑着摇摇头:“问的再多,都是口供。”
秦川出身刑部,最该清楚。在大燕,人证口供效力很弱,常起辅助作用。唯有确凿的物证,才是结案的关键证据。
正如几年前,段红绫投毒案。掌柜丫鬟口供,皆是一人之言,主要用于印证证据链环。唯有药房账簿,准确记着谁买了毒药,谁是投毒真凶。
用于此次叛国案,依然如此。
“众人指太师为主使,却连一张物证都没有。”沈京鸿饮下半杯茉莉,将茶盏随手置于榻旁小桌,仰面悠悠长叹:“厉害啊。做任何事都不留把柄,本王领教了。”
证明太师府主导叛国,有两条路。
一是,证明户部偷运军粮,是太师府主使。
二是,证明太师府与金国有联系,危害大燕。
条条大路,供沈京鸿选择。可他却受困于此,无法行动。
论人证,他有很多。论秦太师贪污的物证,他也有很多。唯独太师叛国的物证,他一样也没有。
但凡有一样,他现在就能进宫,直接结案。
恨,他好恨。
沈京鸿坐起身,觉得马尾勒的头疼,皱着眉扯下金丝发带,抿唇衔着,双手拢起长发。
“身为太师府长子,你可知太师销毁证据的手段?”他稍启唇问话,金丝发带从唇上滑落,飘至膝上衣裾。
秦川顿了顿,垂下眸:“臣自幼背离家门,不知内情。”
幼时决绝离家。遭受多大苦痛,才让一个孩子,甘愿与亲人决裂。这种滋味,旁人或许不知,但沈京鸿却明晰的很。
沈京鸿拣起发带绑好,眼里沉静,嘴上却戏谑道:“瞧我这问的。秦大公子不染纤尘,怎能知淤泥的勾当。如今,令妹身在帝姬府看押着。听四皇兄说,她常帮太师处理信函。你身为她兄长,若能劝她弃暗投明,再好不过。”
劝人大义灭亲,确实残忍。传出去,妥妥一个冷血恶人。
可他不在乎。
沈京鸿道:“只要能劝她开口,用什么手段都无妨。”
秦窈若能检举太师府,这条命就容易留。他帮皇上保住沈烨,反过来求皇上留秦窈一命,应该不难。
他悠哉的看向白衣臣子:“怎么,你有异议?”
秦川连忙收起目光,颔首道:“臣不敢。臣只是认为,殿下您贵为皇族,一言一行当如明光煌煌。”
如光一样,行善事说好话。少将手段挂嘴上,使些阴谋阳谋。百姓和官员都看着,万一知他劣迹,难免让人心生厌恶。
沈京鸿笑着倚榻,轻手托腮:“谁不想当个好人呢。我这条破命,若能换得大燕百年国泰民安。我早就自我了断了。可惜啊,想要斗过恶人,必须比他们更恶才行。秦大公子品行端正,不明白也无妨。我们同道殊途,没必要争个谁对谁错。”
说这句话时,他眸中隐隐愧疚。
自己曾答应红绫,不做恶鬼。可如今……
他自嘲般勾唇道:“天生的恶鬼,想祛这身凶煞邪气,重新做人,还挺难的。”沈京鸿向秦川道:“秦大公子若能凭正大光明的手段,取得物证,务必告予我。我定好好学着。”
秦川不置可否。
屋外廊里倒是传来一声:“殿下,我亲手做的芋泥出锅了。端来给您与秦大人尝尝。”
红绫来了。
沈京鸿赶紧起身坐正,让秦川也别跪着。
他咳几声,温柔道:“进来吧。”
段红绫带着侍女,呈来两碗八宝芋泥,幸有侍人们护着,一路没被雨淋,只有葱黄裙角被路上雨水打湿些许。
“你没淋着吧?”沈京鸿接过甜香芋泥,白瓷碗温热了掌心。
屋内弥散蜜饯甜意与芋头清香。
她笑着:“没有。只是,我第一次做芋泥,样貌不太好看,但味道很不错。”段红绫回身道:“秦大人您也尝尝。”
秦川一人在外,吃惯粗茶淡饭,头一回被姑娘家请□□致甜食,赶紧起身,拱手道:“承蒙小姐好意,不胜感激。”
见她微微一笑,秦川坐回椅上,低着头挖一小勺白芋泥,含入嘴里,难得抿唇向她淡淡笑一下:“很好吃。”
“谢大人赞誉。”她转身再看沈京鸿时,见他一口没动:“殿下您不喜欢吗?”
沈京鸿没有回应。他半眯着眼,盯着秦川。手中银勺,不知何时被指力,扭曲成惨不忍睹的形状。
段红绫分明记得,自己提前跟他说过,给秦川也做一份芋泥,感谢对方协助查案。
“殿下?”她轻声唤他。
沈京鸿才回过神,慢条斯理地掰直手中银勺,和善道:“方才走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