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后衙白墙红柱,烛火幽幽,正中挂着沧海红日图。
秦若甫坐在红日之下,端着青花茶盏,微微低头品一口茶。这茶似是不合口味,秦若甫皱着眉,直接将茶水泼到灰地砖上。
“想救刑部那群人,就把你背着的东西,交给我。”
幽深双眸如黑夜凝视秦川,侵蚀他身上仅存的勇气。
秦川下意识后退一步,护住身后背囊:“火是您放的?”
“黄口小儿,休要胡言。”秦若甫漠然看着他,宛如神明审视一只不停挣扎的蝼蚁。
秦川想起同僚们尚处水火之中,恳求道:“城南失火若不及时遏制,必会祸及汴京。百姓……”他顿了顿,改口道:“窈儿尚在城中。您看在窈儿份上先救火,到时候,您想打骂孩儿。孩儿毫无怨言。”
“大公子别急。”开封府尹道:“本官已派人去救火了。这火势绝不会蔓延到汴京城。不过您应该清楚,救火很危险。刑部那些大人为了救火,英勇牺牲,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什么意思。”秦川盯向府尹,不安在他心头炸裂:“你们想做什么!”
府尹小声道:“交出您背的东西。您的同僚定会平安。”
见府尹步步靠近,秦川一把推走府尹:“背囊里只是些干粮。我乃刑部侍郎,听命于皇上和尚书大人。中书省与开封府不得越权。”
秦若甫睥向他:“孽子,有何资格跟我放肆。要么交出证据,要么看着你的同僚命丧黄泉。”
这些物证是结案的唯一希望。
秦川双后背后,紧紧护着背囊。可想起同僚们困于火海,他的双手渐渐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从小见识过父亲有多心狠手辣,他越明白,父亲借火灾杀人,并非恐吓、威胁,更不是谈判。
而是告知,要么生,要么死。没有任何余地。
他将背囊卸下,紧紧抱在身前,试探着瞥向父亲。
秦若甫游刃有余地坐着,早料到秦川会来开封府求救。
只要派人尾随他们,再混入一个内奸。等刑部众人找到张平私宅,收集好所有能威胁太师府的证据。他们便趁人不备,放火毒马。特意留一匹好马,让秦川带着证据赶回来求救。既坐收证据,又离间刑部。
一步步,就连来的人一定是秦川,也在秦若甫的算计之中。
巨大的无力感,如阴霾笼罩秦川心头。
“不选么?呵,可以。那我替你选。”秦若甫向府尹,厉声道:“让他们死。”
“我给!”
秦川不再犹豫,冲到父亲面前将背囊捧给他,哽咽道:“我给。求您放过他们。”
*
入夜,汴京城南大火已被扑灭。
张平的宅院被烧个干净,周围树木仅剩炭般焦黑的枝干。
同僚们被抬进马车,或多或少受了些伤。好在秦若甫信守诺言,未动屠刀。
“幸亏开封府的人,来得及时。”同僚抬袖掩嘴,不停咳嗽。
秦川没有说话,送水递巾,默默照顾身边人。
同僚见他蹙眉,以为他担心伤势,笑道:“我们只是被火燎了一下,明日照样能回刑部处理物证。大人不必难过。”
秦川勉强笑了一下,随即陷入更深的沉默。
“大人的眼眶怎么红红的?”同僚凑近看。
此时,马车昏暗。仔细看秦川的眼圈,确实隐约发红。
“应是被山烟熏得。”秦川清冷道。
确实,大火烧山,风一刮黑烟弥漫。待久了熏的人眼睛疼,呼吸一口就呛得慌。
同僚帮他一起照料其他人,哼起一段小曲儿,问秦川:“好不容易找到那些证据。这次结案,咱们刑部必定首功。大人您说,皇上会不会赏赐我们什么啊。”
其他人笑话道:“做什么美梦呢。能清闲一日就不错了,还想要赏赐。”
同僚不甘心:“万一美梦成真了呢?你说咱一不贪污、二不受贿。除了上次投毒案,四皇子把账本偷摸烧了。咱刑部哪还出过错。皇上就不奖赏一下么。”
“奖赏?你今晚早些入睡吧。梦里啥都有。”大家笑个不停。
马车里欢声笑语,唯独秦川面色凝重。
他忍了许久,在一片安乐声中,缓缓开口:“证据都没了。”
笑声仍不断绝,仿佛大家都没听清秦川在说什么。
“大人您刚才说了啥?”同僚问。
秦川抿了抿嘴,紧紧攥着手中汗巾,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证据都没了。”
马车里突然安静了。大家面面相觑。
同僚琢磨半天秦川的话。
证据都没了。什么意思?
同僚有些糊涂:“什么证据啊?”
秦川咬的下唇发白,艰难说:“我们在张平宅子里找到的所有证据。”
都没了。
结案的物证都没了。
同僚反复默念这句话,心里越来越惶恐,维持微笑:“大人今日怎么开起玩笑。”
“不是戏言。”
秦川颔首道:“我去开封府找人救援,遇见家父……”
他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给大家。
大家目瞪口呆地坐着,一时间难以接受。不知该责怪秦川,还是感谢他。
震惊过后,更多是恐惧。自己的生死,竟成为任由他人主宰的筹码。
“这——”同僚一时不知说什么,强颜道:“物证没了再找,人死不能复生。大人不必太自责……”
其他人却质疑:“哪有那么多物证。你们不觉得可疑吗?秦太师怎就恰好出现在开封府。”
同僚道:“太师的手段,你第一次见识?这火灾八成是他搞的鬼。知道咱们会求救,特地在开封府守株待兔,威逼咱们大人。”
其他人不怀好意:“你怎么知道是威逼。”
同僚察觉到话中敌意,嗔道:“不是威逼是什么。”
其他人瞟一眼秦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万一这背后有什么勾当。”
“什么勾当。”同僚登时不乐意:“怀疑什么就说。拐弯抹角几个意思。”
马车里吵闹起来,明嘲暗讽不绝于耳。
“儿子包庇老子,设套耍我们。这不正是动机吗。”
同僚直接指着对方的脸:“秦大人要是变节。我脑袋就削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言辞越来越过分。
“够了!”秦川大喝一声:“此事责任在我。如何处置,全听皇上与尚书大人发落。”
听秦川这么说,其他人也不多说什么。
*
第二日,物证一事在刑部闹得沸沸扬扬。
皇上下令,将秦川留在刑部察看。
审问秦太师与开封府那边,大家一口咬定秦川根本没背包裹进来。甚至,被秦川载回的锁匠,也说他半路把包裹扔了。
沈京鸿坐在审讯屋中,将调查进展告诉秦川。
“铃仙姑娘呢?”秦川说:“她可以作证。”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坐在被审位。
沈京鸿仰靠着椅背,合上眼:“那女的不见了。只能说令尊手法高明,一箭双雕。”
御史台被皇上控制。刑部内部生乱。叛国案之下,生出一桩又一桩离奇案子。
汴京这趟浑水,被搅的天昏地暗。
秦川已然崩溃,捶一拳桌案,除了恨,一句话都说不出。
“按照父皇的意思,在叛国案结案前,你要一直待在刑部不得外出。”
沈京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你尽力了。还有我在。”
离开刑部后,沈京鸿坐在宝轿里,漠然望着街上车水马龙。
“王爷去哪?”宋节问。
沈京鸿有些疲惫:“帝姬府。”
如今,军需官这条线索惨淡收场。秦川把自己搭进去。御史台被皇上收走,摸查叛国党羽。刑部就秦川有没有变节,自分两派。
他想着这些事,身心疲乏,与靠着轿内软枕,迷迷糊糊睡着了。
在梦里喘息片刻,就被宋节喊醒。
“王爷,帝姬府到了。”
沈京鸿打个哈欠,下轿整理仪表。纵使山穷水尽,也绝不可在秦窈面前显露。
他打足精神,走去帝姬府西厢。侍卫们见他亲临,躬身迎请。
“谁?”屋里人似乎听见陌生脚步声,不禁警惕。
沈京鸿笑了笑:“开门。”
听他开口,屋里人没了声音。
他懒的施舍耐心:“你想自己开门,还是想看我把门踹开。”
屋里依旧没动静。沈京鸿抬抬手,两边侍卫直接将门撞开。
屋内幽暗如洞,充斥草药味。秦窈一身雪衣,坐倚榻边,像一缕瘦削缥缈的魂魄。
“没受惊吧?”沈京鸿微笑着,命近侍和护卫退到西厢院外。
“真粗鲁。”秦窈瞟他一眼:“殿下找我干什么。”
沈京鸿拣起桌上琉璃杯,在手里把玩:“我母妃的信,在你这儿?”
“什么信。”秦窈冷笑道:“你自己弄丢贵妃娘娘的东西,找到我这儿了?”
他放下杯盏,在屋里踱步,打量四周陈设:“书信丢失时,秦川在我府中。如今,他包庇太师,被我送进刑部看押。那封信,应是他趁机偷的。”
秦窈愣了一下:“他当真被抓了?!”
“要我把父皇手谕拿出来给你念念?”沈京鸿双手抱臂,倚立书架前:“看来,你兄长要跟太师一起,作伴下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