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她的去信时,袁融已将铁铉拿下。济南城的让帝果然是个西贝货,朱棣既已昭告天下朱允炆已逝,当然不可能大军杀到,惊动舆论。铁铉原打算将朱棣的暗探人马引来,诱他们对假货动手,一网成擒之后,再以易容术改扮成其中领头人,带着假让帝回京,来一出“献图刺秦王”,与朱棣同归于尽;却不想被袁融将计就计。
李远的人拿住了铁铉的心腹近侍,威逼利诱,胁迫他向铁铉报说燕王的人已中计前往假让帝的居处,落入陷阱被困。铁铉果然被引了去,半路却遭袁融埋伏反擒。百密一疏的是,那个假让帝在混乱中不见了踪影,跑了。
不过既得了令他如芒在背的真铁铉,朱棣也并不怎么在意一个假货的去留就是了。
“外人都赞铁大人是铮铮好汉、如兰君子,可在我看来,哼……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罢了。”
诏狱里,铁铉玄锁缠身,半被吊在悬空,周身上下早已被加刑得千疮百孔,却未想到,第一个来“探望”他惨状的,居然不是对他念兹在兹的朱棣。
“自……私?”他勉强抬起充血肿胀的眼睛,看向对方。
“对,自私。铁大人以一肩之力担起天下责,以济南孤城抗衡陛下,誓死不屈,确实令人敬佩。当时所为,乃臣子本分,忠义节烈。就算为此血流成河,肝脑涂地,也是应该。可今时今日,大势已成,无人可独木而支,力挽狂澜,便是让帝都已不在了——就算你宁死不服,又有什么用处?
“但你心里清楚,此刻投降,便和驸马梅殷一样,会沦为世人‘朝秦暮楚’的笑柄,之前的苦心尽皆化作流水。既然如此,不如顽抗到底,如此,你的付出才不至白费,你的名声才不会断送。
“是啊,不就是死么?怕他什么!‘两间正气归泉壤,一点丹心在帝乡’,之后万古流芳,自有人为你铁铉建庙修祠、树碑立传,颂你忠烈,扬你贤名。伸头一刀换千秋之美,可划算得很了!
“但,你的妻儿们呢?从此为奴为娼,生不如死——谁来关心?谁来过问?他们有什么过错?就因为嫁进你家,生在你家,就活该为你受苦受辱,不得善终么?你对得起君,对得起父,对得起你铁家门楣,却偏偏对不起你的至亲骨肉!”
铁铉一凛,视线正对上天晴利刃似的目光,干裂的口唇颤抖般微微翕动。
“……唯有我泥首乞降,认了朱棣做天下之主,才能救得了他们么……”
“铁大人,陛下已然是天下之主了,你认或不认,又有什么分别?”天晴叹息一声,“适才我出言冒犯,实是因为深知大人渊渟岳峙,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可大人可曾想过,你一个人的名声荣辱,当真比铁家九族数百人的性命祸福,来得更要紧么?若陛下圣旨一下,大开杀戒,甚至整个济南都将化为血海,到时便是追悔也莫及了啊……”
“呵呵……怪不得朱棣会派你前来。娘娘果然好心机,好辩才!”铁铉面目早已被打得青肿狼狈,此时的笑容却是朗然舒展,“铁某生平所闻,不如今日一见。不过,娘娘,你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这并非铁某一人的名声荣辱、济南一城的兴衰存亡,然却事关这世间的风骨正义!
“怯死苟免,毁节求生,与禽兽有何异?铁某可以死,济南数万性命亦可丢,但大明王朝的忠正之气,不能死、不能丢!逆贼朱棣若想将我千刀万剐,正合我意!他所戗害的每一条人命,皆是向世人宣告——他就是叛党,是乱贼,是大逆!这偷来的江山,不是他的!
“他要大开杀戒?流血千里?哈哈哈——难道他杀的人还少么?自分一腔忠血少,尽将赤族报君王,铁某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要杀要剐,请便且矣!”
失望、无奈,都不足以形容天晴此刻的心情,但她没办法就这么放弃。
“九州聚铁铸一大错!想想你的妻子儿子,你那才只四岁的小女儿吧!现在都还来得及啊——铁大人,真的要一意孤行吗?”
听她提及家人,铁铉目露伤情,口吻却仍坚硬如钢:“铁某唯一的大错,便是当时在泺源门一念失算,没能取下逆贼人头!回去告诉朱棣,不必再遣人摇唇鼓舌、颠倒黑白了,要如何处置,速速便来!娘娘终归釵帼之辈,也算得是忠良之后,铁某不愿出言折辱。趁铁某还没改变主意,请自回罢!”
“你是还没被铁铉羞辱够,所以想再来讨顿骂是么?”天晴一进厅房,朱棣都不曾问一句情况,已冷冷开了口。
“他骂的一点不错……我就是在颠倒黑白。他不过尽忠职守,又有什么要悔改……”
“你在说——错的是朕了?”
“陛下没错,也不会错。只要收回成命,不止铁家上下、就是济南全城,皆会感戴主上慈悲恩德,世人也都会赞颂陛下胸襟若谷、不计前嫌,宽宏更胜于让帝!”天晴诚恳道。
“世人?世人会说朕篡主心虚、怕铁铉他们索命是真!你喋喋不休小言詹詹,一味偏帮他们,安的是什么心?”朱棣怒道。
“这怎么是偏帮呢?如果妙纭姊姊还在的话,她一定会……”
“住口!你不配提她的名字!若她还在,若她还在……”
她怎会像你这样?
句尾滞在了咽喉,朱棣垂目看去,天晴正仰着脸,无所适从地望着他,眼中一如既往,些微警备,更多的却是疏离。想起他适才听到的真相,那阵熟悉的钝闷痛楚仿佛如约而至,大举袭来,迫得朱棣无法抵挡无暇掩饰。他强自按捺下那股愤怒,嘶哑低吼。
“够了。”他闭起眼睛,“你滚吧。”
天晴心中一片冰凉。
可能离得太近,过得太久,她几乎看不清,甚至已快忘了,原本的他,到底是一个多么冷酷残忍的人。
她怎么会心存幻想,她能救得下所有人?
“……如今已是治世,杀戮过重有违天和,恐怕难逃果报,还请陛下三思!臣……告退。”她只能做最后的努力,然后低头退步,仿佛想奔逃着尽快离开他的视线。
朱棣望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突然觉得好笑。
她竟想恐吓他?
果报?
她不就是他的报应!
“铁铉罪犯大逆,传令夷其三族;铁铉即刻斧钺汤镬,碟刑处死!”朱棣一扔手中奏章,朗声宣布。
“殿下!”天晴未想到他会突然做此决断,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失声呼喊。
朱棣随即向她掷下一瞥。冰峰尖如硕锥,自她心膛直直破出,刺穿血肉,不辨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