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
我攥了攥拳头,向后退出一步,太后的手掌,也收到了纱帐之中。似乎有着感应一样,就在那声音消失之后,我没在继续方才的话题,而太后也没再想要追问下去。
两个人就似乎有着多年的默契,连喘息都没有,只是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嗒、嗒、嗒
仿佛吟咏的乐曲一般,鞋底接触着地面所发出的声音。
一直到那个挺拔而高傲的黄袍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我双眼紧紧的盯着他,盯着他犹如潭水一样深邃的黑色长眸。
“母后。”
抵达二楼出现在我面前的刹那,那个男人笑着说道。
我第一次见他笑的如此温柔,仿佛是四月天灼热而又适度的阳光,醇厚的嗓音所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润雨的花朵一般。
“你也在。”
目光转向我,那阳光似乎尽皆被乌云遮挡了起来,转而暴雨倾盆而下。他紧蹙着眉头,声音有些许沉闷。
我垂下眼睛,轻嗯了一声。
不想见过,也不愿卑微。
“无陵,你来了啊。”
太后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笑意,虽然看不到她的神色跟模样,但是我能感觉的出来,她对于李忱是极其的溺爱的。
李忱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似乎本来极好的心情在见到我之后全部的崩离破碎,他低垂着好看的眸子,双手搭在身侧,就像是一尊雕像一般。
“今天影怜这孩子来找哀家,哀家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可能也的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无陵,听妃蓉说今天的天气很好,你带着影怜去随处逛逛吧,别欺负着人家。”
我微微一怔,抿了抿嘴唇。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是来退婚的。
“母后放心,您养好身体才是大事,至于其他的小事就让儿臣去做就好了。”李忱对着纱帐言语了一声,然后目光扫向我。
那是宛若寒冬一般冰冷的眼神。
“顾影怜,你若无事,就随朕随处走走。”
说罢,似乎连我的意见都没必要了解,李忱转身便朝着楼下走去,我深呼出一口气,对着纱帐中的女子道了声别,然后便小步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
他无言,我亦无言。
我盯着那个男人挺拔而消瘦的背影,李忱,李无陵。这个男人曾经是我魂牵梦萦的幻影,最后又如同泡沫一样,被一个个残酷的现实戳的遍体鳞伤。我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的厌恶,亦知道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但我怎么也想不出,当年那拿着屠刀,站在我母亲渐冷的身体旁边的少年会是他。
可能没有为什么,也不需要有为什么。他贵为一国之主,全天下所有的道理都打不过他嘴里的一句圣言,而我只是塞外小国的公主。
富,而不贵。
“顾影怜,你好大的胆子”
刚刚离开坤宁宫,他骤然转身,对着我怒吼道。
他的眼睛里有着腥红如血的丝线,沉淀下来的愤怒是我所不曾预料到的。但我没有躲避,我抬起头跟他对视着,哪怕我有些惧怕他宛若刀剑一样锋利的眉眼。
“妾身不知犯了何罪”我看着他,一字一顿。
“你真有胆子跑来坤宁宫找母后,朕还真是小瞧了你。”李忱眯着眼睛,声音深沉的让我想要躲避。
我轻笑一声:“不是你让我来的吗皇上您不是说过,如果不满意这婚事可以亲自来找太后吗”
“你就这么着急吗”
李忱怒视着我:“若是你顾影怜不想跟朕有半分瓜葛,你来这长安城做什么是朕逼过你,还是我大唐逼过你南诏”
他就像是一匹发疯的野兽,声音激昂而颤抖。
“是我逼我自己。”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我苦笑一声,默默的转身离开。
仿佛整个皇宫都安静了下来,阳光明媚,没有鸟叫,也没有蝉鸣,甚至就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一样。
我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的仰着头。其实我不理解,不理解李忱,不理解我自己。我不明白他为何发火,正如同我不明白我为何畏惧着他所有的恼怒。
可能本来就是错的,什么都是。
我没有期待那个男人会突然开口喊住我,但是在我迈出去那一步的时候,那声音却倏的响了起来。
跟他母亲一样清澈的声音。
“顾影怜,我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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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我突然驻足,脑袋里一片空白。
“从见你的第一面,我就记得你。我记得你是那个胆小鬼,也记得你是那个随珠公主。当年在南诏的时候,应该也是七月。你母后跟我父皇说成了这门亲事。其实我根本就不愿意娶你,一个不会踢球不会武功怕打雷怕下雨被推倒了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女人,有什么好娶的。”
“我觉得你挺麻烦的,本来以为这辈子若是不见面最好,见面了也最好不要说话。但是遗憾的是我们见面了也说话了,甚至我认出你了长安城从来都不长安,若是觉得委屈了就回去好好做你的随珠公主,我保你无事。”
我仰着头,一言不发,眼眶里藏掖不住的泪水犹如垮了的堤坝一样倾泻而出,但我不想让他看出来,死死的咬着嘴唇。
“认识你的时候,我是李无陵,是李忱。但是这之后,现在,我是朕,是大唐的朕。”
语罢,他缓缓离去,无声无息。
在他离开之后,我无力的颓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挤压不知多久的记忆与委屈如同潮水一样倾泻而出。他从前是我,是那个长的俊俏的太子爷,是方才跟我说话没说朕的李无陵。但这之后他是皇帝,是大唐的皇帝,从此种种,再与我无半分瓜葛。
都说青梅竹马两无猜,谁道青梅竹马有尽时。
入夜。
御书房。
李忱轻轻的放下手上那本山海经,然后瘫坐在椅子上揉着额头。他向来不喜欢怪力乱神的文章,也不信鬼神之说。但是自从与那个女人见面之后,他总是情不自禁的拿起这本书。
就像是今天这样,下意识产生的惯性让他愈加的厌烦。
“炎帝之女,化为精卫。沉形东海,灵爽西迈。乃衔木石,以填攸害。”
李忱不明白,为什么弱小的飞鸟,总是做着愚昧而又执着的梦,妄想着填满漫无边际的深海,可每当他产生这种念头的时候,他总能想到那个执拗着跟自己对视的女子。她与那飞鸟一样,弱小的可怜。
从很久之前,一直到很久之后,他的脑海里一直有一个穿着白色纱裙坐在地上玩着泥巴的稚童,然后这个稚童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笑意嫣然的少女,就像是那日在大殿之中青衣舞剑的模样。
他没想过会如此遇见,也没想过会再一次重逢。
李忱从椅子上站起来,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桌子上有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火焰摇曳的忽明忽暗。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会来大唐,如此明目张胆的。她难道以为自己不会杀她还是说,她也有着一个愚昧而必须执着下去的梦。
想到这,李忱不由得笑了笑。
他不认为那个随珠公主有那么大的勇气。
穿着整洁的衣裙,却跟着武士们玩泥巴玩骑马,打起架来像个小疯子一样,哪里像个公主的样子。明明连害羞都不会,却是个胆小鬼。怕天黑,怕打雷,怕下雨,怕虫子,怕别人欺负。那么可怜的邋遢公主,都敢孤身一人的从南诏跑来大唐。要是遇上些兵匪恐怕又要哭出来了,真是麻烦的人
李忱摩挲着平滑如玉的桌角,喃喃道:“什么国仇家恨,她哪里懂。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罢了,在你南诏做个本本分分的公主不好吗,非要来大唐让我惦念着你的生死不可要是我恼了,朕是当杀不当杀”
“皇上。”
门外,声音犹如公鸭一样的宦官传声,打断了李忱的思绪。
“说。”
李忱收回扶在桌角的手,声音如常。
“苏惠妃让奴才来问问,明儿一早,皇上您还去东郊参观骑射吗”
“恩。”
李忱皱了皱眉。
“那奴才这就退下了,皇上您早些休息。”
重新回到平静,李忱回头望着身后的昏暗,跟桌角上那盏即将熄灭的灯。
他不知道自己对待她是抱着一种怎样的情绪,只是每每见到她,他的心里都有一丝波动跟惊悸,他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自己,也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或许他从前真的爱过这个女人,但是那都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
李忱很清楚,就算爱,也不能爱。这是他在数年前伏在父亲尸体上对自己吐出的誓言,残忍而又冷酷的雨水顺着地面冲刷走了所有的爱意跟过去,事到如今李忱仍然能想起那一日自己皮肤上的凉意,跟那一颗沉寂的心脏。
“顾影怜,你又要我如何”
李忱双手背后,仰起头,喃喃自语。
唐历元和八二零年,太子随唐皇御驾南诏,欲结连理,唐皇回宫七日后于殿外驾崩。
余年,新唐皇李无陵登基。
更年号,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