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五点一刻,天光熹微时,冉喻下楼,看见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的车。
昨天冉喻跟娄越说过情况后,娄队长表示时间太早没有电车,明早会来接他过去。
冉喻拉开车门上车,坐在旁边驾驶座上的娄越递给他一袋面包和一包牛奶。
“没吃早饭吧?”
“那你呢?”
“我吃过了。”
冉喻接过早饭,道了谢。然后车内就陷入了安静。
这个时间太早了,整条街都还在沉睡。道路两旁的店铺大门紧闭,霓虹灯也早已收敛了颜色,灰扑扑地挂在挤挤攘攘的门面上。
冉喻吃早饭的这几分钟里,娄越一边开车,一边状似无意地往旁边瞟了几眼。可是冉喻吃饭太认真,没有察觉。
娄越耐着性子等他吃完,又过了几分钟,见旁边的人还是没有动静,手指烦躁地在方向盘上敲了敲。
眼看着再过两个路口就到目的地,娄越清了清嗓子,目视前方,用一种自以为非常随和的语气问:“你没有什么带给我的东西吗?”
冉喻疑惑地转头看他。从这个角度,冉喻可以很近地观察到他流畅的侧脸线条和俊朗的眉眼。兴许是没有得到回应,他的眼睛用力地闭了一下,长而浓的睫毛在下眼睑上重重扫过又分开,胸膛小幅度起伏了一下。
娄越吸了一口气,放弃拐弯抹角,直接问:“上次你说要给我叠的十个青蛙呢?”
被突然这么一问,冉喻才回想起来几天前那个很小的承诺。
那天日落时,突然出现在茶馆小摊前并索要礼物的陌生督察队长确实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想想,这可能就是城内人之间的社交方式吧,他听何荣晟说过,很多领导喜欢收礼。
冉喻连忙说:“抱歉,我忘记了,下次一定带。”
娄越很轻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没事,我也觉得那没有很重要。那就算了吧,随口一说。”
他说话时那个“也”字很重,说完就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阴阳怪气得厉害,显得很不体面。他刚要说点别的什么找补一下,就听冉喻说:“不是的,答应过的事情就要做到。我早就叠好了,今早下来得着急,忘记拿了。”
“哦,”娄越的嘴角往上翘了翘,“既然都叠好了,那好吧。”
之后又是一路无话。到达白桦路和银杏路路口时,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二十分钟。
娄越偏过头,刚想跟冉喻说“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就看见副驾驶座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冉喻把头轻轻靠在车窗上,窗外逐渐亮起的天光洒在他白皙的侧脸和乌黑的头发上。此时他显得很放松,不像是与人交谈时总是下意识的紧张着。
这种不设防的氛围让娄越的心突然软了一下,他很想等人醒后说些什么,但马上又被自己否定掉了。否定之后他又觉得不诚实是真挚友情的大敌,于是否定又叠加了一层。
娄越就这样看着睡着的人,自己在心里否定了一大串。没过多久,冉喻醒了。否定之否定的遥远征程宣告结束,娄越紧抿着嘴唇。
“不好意思睡着了。几点了?”冉喻揉着眼睛问。
“还有十分钟,快去吧。”
冉喻点头,说了声谢谢,便下了车朝那个巷口走去。
巷子附近一片寂静,半点人影也无。冉喻坐在废旧轮胎上,抬头看一点点亮起来的天空。似乎每眨一下眼睛,天空的颜色都是不一样的。
正看得入神,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你就是昨天说要见我的小伙子?”
冉喻一看,面前依然是昨天那个流浪汉。
他赶忙站起来:“您好,我叫冉喻,昨天那个人是我。您是元琼老师?”
流浪汉点头,坐下,言简意赅地问;“找我有事?”
尽管外貌和声音都一样,但不知怎么,冉喻觉得眼前的人跟昨天并不是同一个。就像昨天看到那位患者A时的直觉一样。
元琼的坐姿很端正,不靠墙,也没有拿那个大搪瓷杯,只是带了个很大的塑料水壶,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不知是水还是酒。
冉喻于是简单地将昨天遇到的案情说了一遍,问道:“请问从技术上来说,这种事真的能办到吗?”
元琼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冉喻刚要说话,忽然想起娄越之前说自己被元琼讨厌,不知道两个人是否有过矛盾,便迟疑了一会儿。
“让我猜猜,督察队的那个娄越?”
元琼观察着冉喻的表情,忽然笑了一声:“你不适合趟这种浑水,太年轻,藏不住事儿。”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确实是小庄比较喜欢的那种人。”
“小庄?”
“昨天你遇到的那人,是他告诉你今天来找我的吧?”
“我不知道,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但他跟您长得很像……不,是一模一样。”
元琼突然露出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似哭也似笑:“当然一样。那个实验,我就是拿自己来做的。你应该有一点生物学基础吧?我记得主城社区学校的必修课要学的。”
“我从小生活在城外,但入城考试里也有这门课,算是了解一点。”
“城外?”元琼说,“哦对,难怪。”
他没说难怪什么,冉喻也没有问。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冉喻上了一节1V1生物学名师课。
“我们尽量说得简单点。这个实验的原理其实就是将一个人的记忆复制并搬运到另一个人脑中,你们的入城考试通识课中应该也有类似的理论,记忆存储在细胞组成的神经网络中,而细胞内的DNA指导其排列。再微观一些,在海鬼出现前的人类繁荣时期,很多神经化学家就提出过这样的假设,DNA被翻译后形成的氨基酸是构成蛋白质的小分子,它们的排列次序千变万化,无数不同的排列共同组合成了我们所说的记忆。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一种物质,将氨基酸的排列顺序完全复制下来,并在另一个人身上重新编码……”
说起自己的研究领域,元琼被乱糟糟的头发遮住的眼睛控制不住地发亮。
他很有兴致地讲述着自己在准备人体实验前遇到的重重阻碍和困难,以及理论攻坚时期的每一点小突破所带来的巨大喜悦。
“当时理论基础终于完备了,但我的实验一开始就被叫停了。因为不符合伦理。”讲到最后,元琼眼睛里的神采暗淡下去,他撇撇嘴,“研究成果还没发表就被销毁了,我因为缺乏他们所说的‘道德操守’被赶了出来。好在他们在销毁我的实验物资时,我已经给自己来了一针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