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荒芜之地,很久没有人烟了。楚辞从集镇出来,山道蜿蜒,错落从零星到稀少,再便是无人烟了。江南自古繁华,商贾富户的别院多藏于山水间,俯仰天地之间,以山水为乐。
几座荒废的别院,断壁残垣,野兔在昔年繁华的庭院里安家,梅瓶成了它们喝水的器皿。它曾经的主人嫌这梅瓶颜色太浓,太淡,即便价值连城,也被随手搁置在一侧。梅瓶的大半个已不在了,边沿破碎,缺口极为锋利。剩下的半个有一截埋在土里,瓶中的雨水有些浑浊,野兔却极为惬意。三三两两,在几案,花架之间蹦来跳去。
晋阳剑削去挡道的花枝,它们早就枯萎了,也长不出新的花。长廊上落满了灰尘,一行一行脚印散落在灰尘上,都是那些野兔的脚印。
长廊的尽头,是一个湖,湖水很浅,死气沉沉。葡萄藤覆在长廊之上,长廊很长,一眼望不到头。现在是葡萄花开的季节,但这里的葡萄却丝毫没有要开花的迹象--它们早就枯萎了,可能是被烈日晒干的,可能是被大雨淋透的。但这些葡萄藤即便已成枯骨,它们的残魂还是绵延到了天边。
”你是谁?”一个声音,突然问道。这个声音,极为落寞。他从其他地方突然闪了过来,背对楚辞立在葡萄架下,望着死气沉沉的湖。
他的衣衫,像极顾同洲的画中人,古画中的人,即便穿了最新的衣衫,笔墨枯了,衣衫也瘦了。瘦到分不清白棠色还是月色。他的长发直垂了下来,长发和衣衫飘向光秃秃的紫藤架。他和葡萄藤瘦骨嶙峋,不再风光,也好,他们在这被抛弃的荒谷中,各自垂怜。
“你拿的是晋阳剑,这剑是把好剑。”
他没有转身,但一开口便知楚辞拿的是晋阳剑。
”你知道晋阳剑?”
“我?我怎会不知晋阳剑?”
这个人说第一个我字的时候,声音拉得有点长,说第二个“我”字的时候,却带着一些笑。但这不是客自远方来的笑语,而是笑自己,竟然还记得晋阳剑。
你方才削去花枝,用的是琉璃宫的孤城剑法。
楚辞的左手中指下伏,大指和小指齐平,悬在晋阳剑上,这是碎心掌日灼榴花中”与君共乘风“的招式,“榴花”乘风沾水而来,一掌可锁敌手的晴明穴和太阳穴。
“我用的是孤城剑法。这世上,会孤城剑法的只有我一人。“
你这剑招出招之时,和孤城剑法中记载的一模一样,如出一辙。学剑之人,严师课徒,标尺便是分毫不差。但这个人说道”如出一辙”时,却带着一丝轻轻的叹息。
你削去那些枯萎花枝之时,用了“枯墨藏花”的剑式,剑尖如枯墨之笔,
这剑法,极为苦涩难学,江湖之中,只有你们琉璃宫留着当年妍雪传给唐韵的剑法秘籍。即便是箫家后人,他们手中的孤城剑法,只是箫颜莺和箫珍哥姑侄,凭记忆所留下的残篇。
呵呵,这箫错怎么都想不到,他的孙媳妇静女是个桑国人,带着不满六岁的孩子和孤城剑法,要逃回桑国。
只是那孩子回到桑国后,对着孤城剑法,却走火入魔,竟生生把自己给刺死了。
疯了的静女,烧了孤城剑法,也烧了自己无可奈何的一生。
这般又如何?楚辞问道。他握着晋阳剑,剑锷高悬,是“落日孤城闭”的招式。
这个人,果真便是他要找的人。
这个人,听到了晋阳剑的剑声,他微微摇了摇头,”你是来杀我的?”
武功修为如他,即便闭目,十丈之内,即使是兵刃轻微的声响,他也能知来人的兵刃要刺向何方。
你的剑怎么又停下来了,你怎么不一剑刺来。
我,我不杀一个背对我的人。
你这孩子,果然像,像长风。
妙!他的衣袖动了一下,不是他起掌动了杀机,而是他的一桩心事了了,他的心中的某个遗憾,填补上了。他的心跟着一颤,于是,他的衣衫便动了一下。
孩子,伯伯虽没有见过你,但你的相貌,品格,必定与你爹爹长风一个样。
你手中的这把晋阳剑,原本便叫做孤城剑,当年白蔷薇将孤城剑赠给了箫错,你们琉璃宫的先祖唐韵用计从箫家后人手中骗取了孤城剑。”
他枯瘦如枯墨的手指拢了拢他的头发,“你们先祖唐韵果然是聪明人,她拿到孤城剑后,换上琉璃剑柄,便声称是你们宫中至宝,晋阳剑。这移花接木的方法,倒是匪夷所思。”
他说到匪夷所思四个字的时候,又是极为不屑的。
但匪夷所思四个字,说得却比其他话语都重。他身形未动,却见三枚棋子,一黑,二白,从他袖中飞了出来。黑色在中间,首尾是白子。
棋子本来是向前飞出的,但飞到葡萄藤上之时,棋子倏然反弹,在葡萄藤中,一个转弯,便直朝楚辞飞来。
棋子越飞越慢,这是因为,如若飞得快,棋子上的力便会慢慢减去,直至消失落地。但如若飞地慢,棋子上的力道减去的速度便慢。可寻常人都不会这般出力,因为寻常人不会让暗器慢飞,给敌人回击或逃避躲避的机会。
可他并非痴傻,并非学武不精,而是他清晰得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武功修为。他也不杀少年,更何况这个少年是他兄弟的亲骨肉。
所以,他漫不经心得缓缓发力。
楚辞手腕一扬,那个人丢出的棋子已被晋阳剑刺中。它们首尾相连,在半空破成十二瓣,像种子一般,落进了土里。
“这棋子的碎口很整齐,打磨过一般。你果然是琉璃宫的好弟子。”他说道好弟子三字的时候,一字一顿,却是讥讽。
”我是不是琉璃宫的好弟子,与你无关。”碎心掌向这个人袭去。他一动不动,却如有无形气墙护体。
干枯的紫藤掉了一截下来。在地上翻转几下,碎成碎块,终于停了下来。
你杀不了我。那个人继续说道。他向前走了几步。
未必
楚辞第二掌拍到,那个人左手一挥,碎心掌在他手握成的拳头中穿过,湖里的浪被击起几丈高。那个人侧了侧身,湖水拍在了紫藤上,紫藤又被削去无数。
你的掌,很锋利。
他用锋利形容碎心掌。
“你是楚辞,是庄音儿的儿子。我还没去琉璃宫,她倒先让你来杀我了。”那个人终于转过身来了。出乎意料的是,那张脸,英气不在,但俊雅依旧。他好似一切都看淡了,即便知道楚辞刚才那两掌,是致命的两掌,但看清楚辞了,他的神色也还是这般淡,没有任何改变。其实武功能如他这样,早就不惧怕什么了,要么不屑,要么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