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城从作业开始就一直在下了雨，不大不小蔓延到了今日。雨顺着白色瓦滑落到青色的宫墙上，像个望穿秋水的深宫贵妇，泣涕连连。
谁让这座墙，是座生死墙呢。
墙外是天下，墙内是白鹭宫。
宫里的人，行色匆匆，只有雨声滴滴答答。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他们走路似乎都是弓着身子的。偶尔有持矛的卫兵走过，脸上都是比宫墙还寂寞的颜色。卫兵沿着白泥和青泥掺和烧成的十六行砖，走到了宫墙的尽头，为首之人向左一拐，将他们又带回到永宁宫的廊檐下。廊檐下，立着个盛装的贵妇，那是今日当值的一品夫人。她微微蹙了蹙眉，又毕恭毕敬得站好，望着永宁宫敞开的大门。
刚议完事的文臣和武将带着失望或欣喜刚刚走出了宫墙，现在宫殿里空荡荡的，一眼便能看见高高在上的御正。御正其实比这宫殿还陈旧，新的陛下没有坐在御正上，只几盏御正平灯，点着白晃晃的光。几位尚宫立在御正的四角，倒是比男子还气宇轩昂。她们似乎在等着新陛下，又似乎在恭送新陛下。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一个声音从御正后的屏风处传来，那是一座山脉比白云还幽怨的山水屏风。青色，黑色，蓝色的山，白色的云，黄色的云，似乎还有红色的云。看太久了，却有些迷迷糊糊，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云。又好像远处是沧海。
“陛下，您也还在御正之上”一位尚宫回答道。她是四人中年岁最长的，已六十有余。
这屏风后的茉莉榻，是她们祖爷爷时置下的，挡年他年岁很大了，去只有几步之遥的“寻苦守无阁”都吃力，便在此处处理那些沉甸甸的奏折。
莛瑄院将加固海防的折子，合上，说道“这武烈家的老头，年纪大了，却丝毫不含糊。就按他的，改进火炮的口径，一百零八门不够，加到一百二十八门”
过了片刻，一个年纪很大的白须老者由两位小将，两位御前机要官引了进来，他似乎很是欣喜陛下的决定，下跪接过陛下的御批。
他微微颤颤又兴高采烈得行了出去，像只彪悍的猛虎。他眉头舒展，不怒自威，丝毫不是老年人的慈祥，也丝毫没有一点一点的老态龙钟迟缓。
“这些人说的都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也写起来。为儿子女儿赐婚？他们不知道孤刚死了丈夫吗？”莛瑄院将几份奏折撕碎，碎片纷纷洒洒，好像一阵雨下进了永宁宫。
碎片在庄严肃目又死气沉沉的永宁宫像惊弓之鸟随风飘荡，台阶上，画梁上，金色和黑色上白茫茫一片，好像一个长了白藓病的人。这个人很痛很痒，但又得强忍着，必竟这里是最威仪万千的地方。于是，整个宫殿看上去，有点滑稽。
”我的名字叫雨晴，不知父亲是喜欢雨天多一点，还是喜欢晴天多一点。“莛瑄院终于肆无忌惮得笑了。
”陛下不可如此释空自己“尚宫中的一人说道。
但她自小便分不清尚仪尚宫与尚礼尚宫，总之都是老古板。
”做了陛下，还不能随性所欲，那孤这些年都是在给人表演笑话吗“莛瑄院抓起一片碎纸，贴在说话那位尚宫的心口，”这个贴这里好看，你这衣裳黑得像乡下寡妇。“
”臣的衣服，按照礼制就是如此。陛下若不喜欢，可以着礼政宫改，改成五颜六色都行。“
”礼政宫不就是那个瘦得像只猴的那个吗，他瘦成那样，还四处招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国家，瘦得拉不开弓才是礼。“莛瑄院说的这个人，好像是礼政宫，又好像是司命钦。
”我们国家的礼政宫，清癯儒雅，仪正言和，和您父亲的性子，倒是挺像的。“
“他喜欢黑色吗，他怎么不叫他老娘，怎么不叫他老婆穿黑色的？”
“陛下，那些旧臣，有几个依旧不吃不喝”一位内侍急冲冲跑了进来，他明明是个男子，却生得比女子还娇媚。
年长的尚宫微微皱了皱眉头，但脸上却不露声色，躬身向后退了几步。
“不吃不喝，哪几个还在不吃不喝？随他们去！”她望着案上堆成山的公文，剩下的都是要轻税赋的。
莛璇院说道“将那些不吃不喝大臣的家产都充公，一半巩固海防，剩下的种桑树还有稻谷。”她找不到那堆说旧臣不肯降顺的奏报了，拿起一只白玉镶赤金云纹羊豪，沾满朱砂，在内侍的长衫上写道”逆臣家产充公，用作海防，扬我国威。另植桑，种稻于江都川及江原川之资亦用逆臣之私产。“内侍毕恭毕敬得跪着，生怕动一下便会妨碍陛下的决策。似乎陛下的圣意，经了他这个枢纽，他也变得不那么卑微了。
去定安台找知事大人拟旨，他们自会找律政宫和农桑院。
内侍点了点头，从侧门奔了出去。
莛瑄院看他走远了，对尚宫们说道，过些日子，孤去江都川和江原川看看。
陛下，该用午膳了。一位执事姑姑进来禀告。
”不吃“她打发了执事姑姑。
慵懒得卧在榻上。
“找到姐姐没？”
“没有。”最年长的尚宫回道。
“陛下放心，一定会找到雨薇公主的。现在，您才是陛下”
“康平军呢？”
“康平军被中原人打得精疲力尽，折损了几员大将，现在他们，他们不过苟延残喘“
”绝尘杀了本尘没？”
“这个，似乎是已杀了”
“什么叫似乎？”
“卫士去验过尸体。”
”只是与绝尘一起的那些卫兵都战死了。“
“是那些卫兵，死死护在绝尘身前，本尘明镜台的功夫极强，他们都是被本尘杀的。有他们挡着，明镜台的功夫波及绝尘时，已被削弱了，绝尘这才得已反杀。其实本尘的功夫，本来就比绝尘高，绝尘能杀了他，武林中也是极为震惊。“
”武林中人有说什么吗？“
”武林中每天都有人死，无非就是功夫高的人死了，其他人跟着说一句，他这么高的功夫都被别人死了。但杀他的人，又能活多久呢？来报仇的，来挑战的，应有尽有。趁杀人者体力未恢复，来趁人之危捡个好名声的，也有。过一些日子，再死个人，人们再说一句，这个人的功夫没有之前那个死掉的谁谁功夫高，被人杀了，也合乎情理。但本尘死了，想必绝尘的功力也折损不少。
”现在绝尘在何处？他不来我这领赏，说明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此时不该出现在此处。“
“说是在一处小岛上疗伤，身边就带了两个小弟子。连大悲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大悲倒是个能念经的和尚。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寻了个寺庙，抄抄经书，念念佛“
”你把衡川劭叫来。“莛璇院吩咐一个尚宫。
她缓缓退了出去。
她走出永宁宫的时候，回头望了望这座宫殿“众人都想坐在御正之上，这真有这般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