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冯光蔡的募兵身份，欲要到军中得了功名，成就了富贵心思，寇大海是军户出身，爹娘生出来，就是送给朝廷使唤的结果，注定一辈子捱苦送死的晦气命运。
这是隐在军户人家血脉中的一条蛆虫。
由祖到父，由父到子，由子到孙，祖祖辈辈，生生世世。
苦痛得难忍，悲哀到绝望，却也无可奈何。
不同于民籍，徭役之外，在自家土地上劳作所得，除了负担着朝廷的赋税，余者都是自家的收获。
军户平日里耕种分拨下的军田，名义上是在上缴了军粮份额之后，都由自家支配，但是实际上，统管军户的万户、千户、百户，乃至十户们，都在层层添加着缴纳。
由各府军屯使发出的每亩二斗的纳粮例份，落到军户家中，七斗就已经是平常，那些管着军户的上官们，不但将各自承担的数额转嫁给寻常军户，更是趁机赚的盆满钵满。
若是不足够缴纳的军粮份例，百户千户们倒是会拿出一张亲近嘴脸，说由自家来贴补其中的不足，不过却要了军户们的土地抵顶，言说只待偿还了之后即可归还。
哪里能够归还。
莫说军户名下的军田亩数乃是定数，产出有限，已经短少了之后，便就再难填补掉其中的窟窿，即便是老天爷开恩，赏下风调雨顺的年景，担了以往赊欠数额的粮食去了，还都是精挑细选，吹尽了糠秕的细致，得来的结果却是堪堪将够驴打滚的利息。
还无处说理。
军户不同于民户，自有统属，连知县老爷也插手不了军田的纷争，拿着百户千户的不是，一层层找上去，却发现，被告和主审乃是一人，这等官司，不用打就已经输了个底掉，打了，更是倾家荡产之后，还会落了个奸猾刁民名声。
四百多年之后的现今，因为百户千户等上官们的盘剥，能保有土地的寻常军户已经是凤毛麟角般稀奇，更多的，则是做了百户千户们的佃户一般人物，忍着苦累饥寒，一点点的寻着自家和子孙们的生路。
生路有，还是两条，只不过都是独木桥一般难行的道路。
一条是科举。
这是贱籍之外所有人等更改自家和子孙命运的一条共通之路，只是，寻常的军户子弟，哪里有什么文墨慧根，即便是有点，也都被每日的清汤寡水搜刮了干净。
四百年里，军户中也就出了永嘉年间的张驰正张阁老等十几个异类，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的角色。
第二条道路倒是简捷些，便是拼了一人的性命，积累出惊天功劳，就此迈入军将的行列。
如此一来，不仅仅会有些赏银钱给自家做了填补，更有机会转做百户千户那般的军户统领，即便没能转成，日后自家子孙从军时，因为还有一个恩萌好处，也能让子孙们在军中少受些苦累，少受些欺凌，活得好些，活得久些。
便是这番心思，寇大海的父亲在军中拜了个金雕郎为师，习练出了一身斥候探马的武艺，积功做了伍长，更是搜尽了全伍兵卒的长项好处。
之后便将一身所学尽皆传到寇大海身上，成就了他金雕郎的资本。
抱着日后让儿子活得好些的念想，寇大海父亲死命的寻着功劳，倒也拿了不少，只可惜，到头来，这些功劳都落到了上司头上，原本该是脱了军卒身份的一条好汉，在查探山贼营地时战殁了，也没脱了伍长的兵头身份。
给自家后代子孙挣命的差事，便落到了寇大海的身上
寇大海的运气比自家爹爹好些，早年间立了许多功劳，靠着那些山贼流匪的人头，终于撇了大头兵卒的身份，爬到了九品下阶的品阶。
如此就看到了希望。
按照国朝的军制律法，但凡是军户出身，得了八品下阶的品阶，自家子弟承继父职时，按照降等任用的规矩，虽然依旧脱不了打生打死的军户命运，但是入到军中，便不会是寻常受人呼喝的军卒，而至少是一个九品下阶的协将职位。
从军便有了官身。
这就是桩便宜，总可以免了队正、伍长这两个层级的欺压。
黑心肠的统制，打死人的伍长。
寇大海从军多年，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克扣军饷、短少军粮、吃拿空饷这般对着行伍众人做手脚，能做出来的至少是锋将、营统制这类管着众多兵马的军将，一来得获的好处更多，二来麾下人数众多，也方便运作。
否则，队正伍长那类人物，手下二十几个抑或是五个人，少一个空缺，立马就会被查点出来，三五两银子落到口袋，还没捂热，便会被砍了脑袋。
上官们自家捞钱吃肉可以，属下想偷着从中喝一口鲜汤，那就犯了忌讳，脱不了军法的惩治。
被扣了军饷军粮也好，被吃了空额饷银也罢，苦的是一众兵丁，是大家伙儿，落在当兵的身上，都是大哥比二哥，差不了多少的结果。
队正、伍长不同。
这类官佐喝不到兵血，就只能从一个个的兵们身上啄了皮肉，讨着便宜。
向自家兄弟索取了好处，逼着属下兵士供奉了孝敬，一个不如意，轻则是一顿胖揍狠打，心思黑的，想了办法弄死的也有。
之前，曾经有个府军的队正，相中了手下兵士的婆娘，便逼着那兵士将娘子送到自家的被窝里。兵士自然是不肯的，队正就在剿灭山匪之际，找寻了个杀良冒功的由头，报了上去，将那个得了桃花劫运气的砍了脑袋。
固然，这是其中的极端，但是队正、伍长不衬着心意时候，一个个大耳刮子甩出，一只只大脚踹出，只会是落到一个两个兵的脸上身上，打多了人，得罪多了，队正和伍长也怕犯了众怒，被军卒们背后使了刀子。
而为了树立自家在行伍中的权威，队正和伍长们惯用的招法，便是拿了一两个倒霉鬼做人样子，打服了一个，打怕了众人。
如此一来，队正和伍长虽然不是统制、虞侯那般的饕鬄人物，一口吞了大伙的好处，但是施加出的苦痛，因是会落在一两个兵的身上，会更加的难忍。
寇大海从军以后，因为受不了队正、伍长一类军中小吏折磨，自杀或者逃跑的兵卒，每年每月就没有断过的。
寇大海可不敢保证自家那个弱性子的儿子投军后，会落到龙承烈这般软心肠的锋将手下，落进右锋这种只讲情义，不讨兄弟便宜，更不会相互欺压的行伍之中。
龙锋将这种军将，那是落到了鸡群中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