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挡了箭矢的叫桑曲,撒胡族人,原本是那里颜的奴兵。
中箭部位不是夺命的要害,是在下腹之上,取了箭矢,若是将养些时日,没有发了炎症,倒没有丧命的可能。
可是箭镞上涂了毒药,就要了他的性命。
药性很是有些麻烦,初时并不显露效果,取出了箭矢,裹了伤处,还能自行骑马回到花家大院。
可是回到军营,躺下歇息之后,不过一个时辰,毒性忽然发作起来。
很是猛烈,从痛叫到七窍流血,仅仅就是盏茶的时间,连找寻郎中的时间都没有,人就只剩下一口咽不下的气。
骑营中有右锋的老卒,沙木合经历过青石坡上葬礼,见了如此情状,就按照右锋以往的规矩,唱响了苦儿歌。
来自勇烈军骑营的一干,都会唱这首歌子,也有知晓旧日里右锋习惯的,便随之一起唱了起来。
苦儿歌第一声唱出的时候,龙承烈便知道桑曲生了意外,而且没了生还的可能。
匆匆向文长清一揖抱歉,就奔了出去。
身后,风不破和百里复也跟着跑了起来。
“长江水长又长,洗不去心头半分伤
黄河水黄复黄,怎比我满腔黄连汤
白日为牛夜做马,烂衣破衫猪狗粮
吃尽苦头遍体伤,日复一日思阎王
我的爹爹我的娘,为何带我来世上,
生不为人愿做鬼,胜过人间活一场……”
一阵阵男儿哀痛的嘶吼中,花家大院一盏盏灯次第亮起。
先是着桑曲所在营房的中庭西跨院,
接着是毗邻的几个跨院,
再后来,是前庭的几间。
及至后来,便是内院诸人也被惊动了,一座座小楼亮起了灯光。
“如何了……”
文长清慢了一步,回过神时,屋中已经只剩下自家一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便跟着跑了出去。
出去时,正房已经亮了灯火,一个女子顶着蓬松头发的脑袋,正推开了房门向外张望。
院中到处都是奔跑的军卒,有的举着火把,有的却空了身子,还有的一边跑着,一边系着衣带,明显是睡下以后又被惊起来的。
方向倒是一致,都是中庭西跨中一个院落。
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百里复。
至于龙承烈,早就没了踪影。
“该是晚间中箭的那个弟兄殁了……”
“这么大动静,就是死了一个人……”
这一晚上,让文长清惊讶的事情委实有些太多,由始至终,勇烈翼就没有给他头脑留下一刻消停时候,自从龙承烈等人回转,无论是将佐们的亲厚,还是那个小军将的通透头脑,还有勇烈翼一众对待即将赴死的漠然态度,都让他生出怪异之感。
此际,只是一个寻常军卒,还是一个异族,又生了如此大的声势。
看这人影幢幢的情状,只怕是整个花家大院都惊了起来。
身边一空,文长清下意识的停了脚步,转回头,却看到一片昏黄中,百里复冷了一张脸,立在了那里。
“在你们这些当官的眼中,几条人命算是大事……”
面色冰冷,口气更是阴寒。
娘的,你也是当官的,虽然小点,是个七品中阶的统带副将,但也是个当官的。
因为百里复过往文人的出身,文长清心中怨恼,也就将心底的愤懑吐了出来。
“少将老子混到狗堆里,老子过往可不算是当官的,一个月前,还是个拎着刀子在百木寨跟斡狗子拼杀的兵头,九品锋佐,算你娘的官……”
这狗日的真的是文人出身么,一身军汉的痞气,脾气也是老油子一般的生臭,明日里便寻了勇烈翼的兵卒问了。
挨了骂,文长清倒是没了恨恼的心绪。
这种性情才是当兵的样貌,爽直,利落,心中不满,一点也不藏着掖着,面上直接就露了出来,多说两句不和心意的,一双拳头与你讲了道理。
我喜欢。
虽然你是个他娘的文人。
“相公,莫要与人这般说话……”
一个娇俏身子立到了一边,到底是夫妻,心意相通,院中二三百个人头,还是夜里,就能找寻过来。
文长清有些嫉妒的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
容貌娇丽,还带着一些书香秀气。
可是这该是知书达理的女子,怎生就如此不管不顾的在一堆男人中露了头面。
这百里复如何就不管教一番,还规规矩矩对行了福礼的女子回了一揖。
相敬如宾也没有如此纵容的吧。
“无妨的,都是兄弟,言语中哪里来的那么多讲究……”
勇烈翼给了太多惊奇,潘怜儿的出现也就没在文长清心中生出太多的起伏,倒是百里复一番粗痞言语,让他生了亲近心思。
就施展了一手贴心功夫,解脱了自家与百里复间的一点龌龊根苗。
“这是御营凤佑军虞侯文长清文大人……”
“这是贱内……”
“生了何事,是哪个兄弟殁了……”
看来这女子在军中待的时日甚久,一段曲子,就知道出了何种事情。
看看周围的军卒都停了脚步,默默的立了,文长清知道,此际那殁了军卒所在的跨院中,只怕已经将人挤成了蚂蚁。
素性就收了进去一探究竟的心思,立到了一边,听这夫妻的叙谈。
“桑曲,右锋骑队的,你不熟,怕是也没见过……”
“那我等要做些什么,一众姐妹适才听了歌子,也不知道是何人殁了,便差我来听了消息,也好应对……”
“去找主家,问问有没有白布,有多少都先行借了……”
“时下已晚,城中的布庄都已歇息了,不好叨扰……”
“你写了借据,与他们言说,明日拿了那借据,找寻了风六伯……”
“顺便你去六六大顺那里一趟,让莞儿寻了蹦豆子,桑曲没有子嗣在身边,只怕会让他充了孝子身份……”
“拿了白布,你们先行扯了布条,一会儿送过来,与弟兄们分发了……”
“对了,你们就不要歇息了,扯完了孝带,就做饭吧,弄些肉食,放到粥里,夜里弟兄们怕是睡不了了,喝口热乎的,给他们去了寒气……”
还真是过日子的样貌,絮絮叨叨,像足了正在操办自家丧事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