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堂内的烛火暖黄,照得鸡汤面上的热气氤氲出温暖,再寻常不过。
傅东风夹起煎蛋放到楼夙碗里,师弟师妹颇有些吃味地看自己,他问:“你俩也想吃?”
“不想。”何元初随手顺的果子,恶狠狠咬了一口。
“大师兄待我们从没这么体贴。”别说分鸡蛋了,鸡汤面连汤都不会剩下。
钟酉很理解小师妹的这种心情,大约自己不是乐游山最小最需要呵护的那个了。
“你们又不缺那一口吃的。”傅东风转头又对楼夙道:“等你正式入门,做了师父的亲传弟子,他们这些师兄师姐都要送入门礼的,大师兄很穷,就当提前送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钟酉被大师兄的吝啬震得愣了一愣才道:“抠门精!”
谁会把煎蛋当礼物啊喂!
反观楼夙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鸡汤烫得他心口都是暖的,好多年没有尝到过温软的食物,柔软化在肠胃里。这都对亏遇见傅东风,要说礼物,即便是一场梦幻也是最好的礼物了。
年岁还小又这么好哄骗的师弟让他遇见了,傅东风觉得,真好啊!
温青时还是又端来两碗面,四个人都吃完后,暖烘烘又饱满的氛围衬得人昏昏欲睡,何元初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一拍脑袋猛地起身道:“大师兄是不是说小师弟受伤来着?”
楼夙无声蜷缩了一下身体。
何元初粗心肠没注意到,径直到楼夙身边,想看他扭伤的脚踝,楼夙就躲,裤管撸上去之前傅东风本想阻止。
“哎,等会儿……”
晚一步,再没话可说。何元初沉寂拧眉,看着瘀痕斑驳的小腿,还有些血肉模糊,知道了大师兄为什么要阻止她。
人嘛,都有些不好对外说的过往,疤痕、伤痛只能深夜无人时自己舔舐,暴露人前,无端地化脓溃烂。
端看楼夙的外表大约是个流浪的乞儿,一个乞儿最多就是偷了包子,拿了馒头,又哪里会被人殴打至此,所以还是不可说的事。
身为不怎么靠谱的医者,何元初保守地说道:“新伤是两三天前的,旧的有三五个月了,更远的看现在愈合的骨痂是一年前,还有膝盖上的磕伤筋膜露出来了,不过只是看着严重,不碍事的,都是皮外伤。我看出来的就这些,内腑有没有我不清楚,得找我师父了。”
顾不上周遭几人的神情说了一通后,死寂一般的沉默。
何元初留下了一瓶外伤药,半晌勉强扯出笑容道:“哎呀,大师兄不让我给你开药,我开的药很管用的,也就多跑几天茅房而已,不过这是外伤药,绝对没问题的。”
说完这小丫头匆忙走了,再不走她怕自己管不住嘴,问东问西,在新来的小师弟跟前哭个花脸。
钟酉沉默了一会儿,坐立难安,傅东风便道:“没什么事你也回去吧,明天再说。”
人都走了之后,傅东风和楼夙相顾无言,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温青时打破了沉默。
“依山长老回来后打了壶酒回逍遥峰了,你回去吗?”
“青时师兄啊,这么晚了,等我爬上逍遥峰天都亮了,我还是住和外门弟子们住泽苑楼。”傅东风看向楼夙道:“先凑活一晚上,管外门弟子事务的赵老头子年纪大,觉浅,不去吵他了。”
楼夙自然无有不应的,但脚下的大黄尾尖扫过,他想起来大黄还没去处。
知道他在想什么的温青时笑道:“大黄就在饕餮堂里就好,炉灶夜里不熄,冻不着它,而且你家大黄有灵性,弟子们都喜欢,一直待在饕餮堂也没事。”
温青时本来还想借机嘲讽一下傅东风,大概是些“你看你小师妹大半夜能飞玉华峰,四师弟能飞胥竹峰而你只能和外门弟子住一起”的话,但看傅东风自己都不在意,更觉得没意思。
“明天早上有胡萝卜馅的包子,睡过头的话中午接着吃!”温青时撂下了一句自以为恶狠狠的话才走。
傅东风恍然道:“哦,明天不上课啊!”
不上课才会有睡过头不吃饭的弟子,傅东风心想,仙门大宗第一要务——杜绝浪费。
饕餮堂每日根据弟子人数供应饭食,每逢不用上早课的时候,剩下的饭都会被延到中午。
然而温青时的威胁毫无威胁,有不爱吃胡萝卜的人当然就有爱吃胡萝卜的人,自然还会有完全不挑食的人。
不过,明天休息是件好事。
泽苑楼是乐游山外门弟子居所,男女有别,这里是男弟子的住处。
十三层现下仍是灯火通明,杂七杂八的声音商量着,“明天去哪玩啊?”
“下山。”
“山下有什么好玩的?”
“再等几天就是春神节啊!”
傅东风路过一间屋子前轻轻咳了一声,屋里的声音歇了一会儿,有人问道:“大师兄回来了?”
门扉轻启,赫然四五少年挤在一间屋子里,开门的说道:“大师兄明天下山玩吗?”
“陈昏你是不是傻?大师兄刚从山下回来。”
被叫做陈昏的男子也不恼,反而看到大师兄身边还有一人便笑道:“欸,那是谁?”
“师父的徒弟,你们的小师弟。”
“哦哦,小师弟啊。”陈昏来劲儿了,怂恿道:“那正好,带上小师弟一起,下山玩啊!”
“你们玩吧,小声点,小心招来赵老头子,也别太晚了,早点回自己房间休息。”
傅东风不跟他们闹,领了楼夙回房间去,从柜里取了被褥,半晌不听动静,楼夙的小脸在昏暗里明暗闪烁,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
“睡过桥洞吗?还有破庙,还有闹鬼的屋子。”
楼夙茫然地摇头道:“没有睡过闹鬼的屋子,不敢。”
傅东风:“我当初来乐游山的时候,赵老头给了我干净暖和的被褥,分了房间,我就安慰自己,就当是睡桥洞捡的一条棉被,睡破庙的一把干草,鬼屋里挡风的门板,就能睡得下去了。”
这些别扭的局促傅东风都有过,他很清楚,那种冰冷的世界里突如其来的温暖有多令人窘迫。适应了苦难和波折的人,会觉得自己可能只配与苦难为伴,不配幸福。而傅东风拿这样的曾经安慰小师弟,代表他不介意那些过往被人所知。
有人懂自己,应该是件好事,于他们两个而言,或许算得上是难堪的安慰。
楼夙抱着莫名的心情入睡,傅东风睡到外间的矮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