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夏已至,江南负水乡之名,自然是以船运为主。
宋昉跟着户部右侍郎章丘实、少詹事秦安,乘着打出招牌的御舫,沿京杭大运河而下,一路都在水上休息。
快到杭州的前一天,三人凭栏闲聊。
章侍郎,现为皇帝钦点的巡按,望着淼淼江水,颇有些忧心,说道:
“康和,眼下就要到杭州了,陛下派我等来,不仅要治水患,更要平人心啊。”
宋昉作为资历尚浅的伴读一个,又无功名在身,只是默默听秦安被叫了字、然后又听秦安回答道:
“大人不必担忧,水患要治、人心要平,您资望在上,又得陛下老成谋国的批语,想来杭州的官员们定会鼎力相助的。”
宋昉清咳了一声,急忙添上一句:
“秦大人说的对。”
对得很、对得很!
人家章侍郎明摆着不想用自己的资望,想要你冲锋在前,结果又给推回来了。
秦康和,不愧是心向和平之人。而宋昉,看热闹不嫌事大。
章巡按被噎了一噎,江风吹来,带着染白的胡须扬起来,他颇为大力地拍了拍秦安的肩膀,笑道:
“你小子,油滑!”
他没生气,也不摆那副忧心神色了,只对秦安、宋昉道:
“是要你们警惕起来,这次的水患,不寻常。”
说罢,自回房去了。剩下两人大眼瞪小眼。
宋昉还是一头雾水,瞥了秦安一眼,问道:
“啥意思?不光治水?”
秦安此时开始故作高深,答道:
“你猜?”
宋昉与之素来相熟,抽出塞在腰间的扇子,“唰”地一下展开,棱棱地扇了起来。
“反正殿下叫我来学,我只管跟在你们后头就是了。”
说到太子殿下,秦安有些兴奋,也抽了自己的扇子出来,掩着嘴问道:
“宋昉,他们可都在传啊——说你和殿下……”
宋昉一激灵,丹凤眼一挑,威胁着反问道:
“我和殿下怎么了?”
秦安不理威胁,反而把视线放远,看到陈仲奕,更是压低了声音道:
“就是分那个桃,断那个……”
宋昉直接合扇,用扇子作刀刃,直直刺了秦安胸口一下,道:
“我现在就能断你肋骨!”
宋昉又抬眼指了指陈仲奕,冷冷道:
“他还能接着掀你天灵盖。”
想什么呢?
朱祖宗虽然待士人很宽,叫他知道有人在背后议论这些,恐怕也得龙颜大怒。
不对,现在只是龙子颜大怒。
那也够吓人了。眉一低,眼一沉,宋昉真真扛不住。
秦安嘿嘿一笑,放下扇子扇起来,接着说道:
“玩笑玩笑。来了江南,可得好好赏红品柳一番,才不辜负呐。”
宋昉补充道:
“小心当一辈子的江南女婿。”
秦安挑眉笑道:
“必然不能够。”
宋昉跟着一笑,道:
“总之,万事小心。我爹也跟我说——遇事找大人。”
下了船,自有杭州官员接应,只杭州知府白承熙并未到场,说是府衙有事走不开。
宋昉没有发言权,只看到章巡按的脸色略有不对,但总归还是按捺住了。
众等一齐到了官衙,白知府匆匆赶来,好一番客气道:
“章侍郎远驾而来,某本不该失礼,奈何衙中事务繁杂,要紧的又多,不能亲到渡口迎接,是某的不足,今夜设宴赔罪,您老万万要恕我的罪。”
宋昉眼睛一亮,觉得此人真有意思。
好歹是从中央到地方巡查的巡按,还兼着户部侍郎,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可还行。
白知府又审视了宋昉、秦安,之后直直向秦安曰:
“秦詹事文名广播,是殿下身边的能人,某虽远在杭州,也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才气逼人啊。”
章巡按和秦安自是回礼,两人都应下今夜之席,宋昉自然是跟着去。
江南出美人,肤白、腰细、脸俊,眉目流转间皆是留情,伏腰抬足时尽为惑心,一双柔荑生香,连带着奉来的酒也是香气盈盈。
区区一个知府,好大的手笔,连宋昉这类没有声名的随侍人员,亦得了一个绝色佳人相伴。
此刻,宋昉只想赞叹白清的手艺一绝,将原就不高的嫩丘修饰成自身胸肌,鬼斧神工,浑然天成。
宋昉拒了美人卧怀的邀请,端起酒樽一口一口抿着,眼看着章巡按和秦安被灌下数十口,又皆有美人服侍。
放浪形骸?
他想,秦安犹有可能,章丘实绝无可能。
共同萦绕在他们三个人脑中的一个问题是,白知府何以如此嚣张?
章巡按与秦安皆是半醉,白知府见状也不再敬酒,目光又盯上落单的宋昉。他隔着舞女抬手示盏,宋昉回了一盏,不过轻轻抿了一口,就搁下了。
这位四十余岁的知府脸色一变,正欲起身发怒,身边人附耳说了几句后,他看了看宋昉身后佩刀的陈仲奕,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倒也没再做些什么。
宋昉回头看陈仲奕,这位眼高于顶的太子亲卫连个眼风都欠奉,好似站的不是保护宋昉的岗,而是守卫东宫一般。
怪人!
宋昉腹诽一句。
但这倒不是关键。
关键是,太子亲卫,远在杭州的白知府怎会知道?而且还是由他的下属提点方知。
宋昉饮酒的手一顿,隐隐约约想到父亲说的那一句有事找大人。
他可以找大人,那么白知府呢?如果真的是找大人,白知府找的又是谁呢?
敢于天子作对,唯有……
不对不对,便是柳贵妃又如何敢?
除非……
宋昉神色一凛,方感觉到吃力起来,原本是计划来一游江南的,怎落入密网一般?
陈仲奕斜斜看了他一眼,竟然还有些许欣慰在。
宋昉瞪了回去。
所有人都知道,就他蒙在鼓里是吧?混蛋!朱祖宗混蛋!
宴席初散,醉醺醺的章巡按和秦安被人扶回房中,只余了宋昉一人,游荡在游舫之上。
宋昉像是被人捂住了眼,投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虽知道背后有所倚靠,心还是安定不下来,总是被人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