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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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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皇帝命旧太子伴读、今翰林修撰宋昉给东宫送忠静冠服之事,就传到了礼部。

    口谕抵达之时,礼部尚书宋昭正在外头费心操持外宾宴享事宜,待他忙完归部,礼部侍郎便急忙将此事转达予他。

    一是礼部由宋昭主管,二是宋昉乃宋昭之子。

    礼部侍郎向有争权之心,既然有此事,自然借机向宋昭道:“令郎入了陛下之眼,相必宋大人再不用有心门楣光耀之继。”

    宋昭笑道:“哪里哪里。小儿年幼,陛下叫他办事,只能是尽心尽力,虽是这样,也未必办得很好。只望陛下不嫌。”

    当下心里猜的是宋昉必然哪里行事冒犯了天子,否则不会让他去做这件事。

    给太子送忠静冠,就是给他送去一份耻辱——储君之仪,本来就该与臣子之仪不同,倘若一致,那就是没了君,只剩下一个臣字,算怎么?

    宋昉若送了,加上他的伴读身份,只会沾上一个阿上叛旧主的奸恶名声。即使太子不在乎,东宫臣属,必然对他不满。

    宋昭举重若轻地送走了礼部侍郎,自己憋了一肚子气,更多的是担心,捱到散值时辰,脚不顿地,一心归了府邸。

    到了家,不问夫人冯氏何在,单单叫来宋昉的书童,问他少爷在哪、在做什么。

    那书童见宋昭脸色异常铁青,如庙里凶神恶煞的阎王一般,问的话,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冒出来,隔着老远都知道,这是大怒之兆。

    宋昭在府中发火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书童听老嬷嬷们说过一次,约是为了处置夫人身边的婢女。这些事原该由执掌内院的夫人出手,但出的事关涉老爷,夫人气得不想理,他便叫人打发了人出去。那婢女不想走,宋昭没有见她,只叫小厮转告七个字:不离者,送官谒杀。

    与那婢女一样,书童软了身子,失了往日伶俐口齿,断断续续答道:

    “少爷……”

    “少爷在您上衙后不久,从外头拎了个书囊回来,听白清姐姐说,是歇下了。正午起来用了几口鸡汤虾圆、芋煨白菜、拌豆腐皮,又吃了些桂花糕、杏酪……”

    越说,书童倒越把紧张缓了许多,报菜名一样,把宋昉的日用饮食报了一遍,觉得肚下空起来,极想填塞些吃的进去。

    宋昭听得烦,直接喝断了他,“说这些做什么?你只挑要紧的讲,他下午做了什么?”

    书童咽了咽口水,刻意把饥饿之感置之不理,清了清声音,极为骄傲道:“少爷下午一直在读书,老爷叫我过来时,尚未搁下呢。”

    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宋昭面色稍霁,刚想吩咐书童把宋昉叫过来,又想起他打小身子就一直偏弱,餐食最好依着他来,能吃一点是一点,且要尽量合乎吃饭时辰。

    当下便改口道:“你去叫他吃了饭到书房找我!赶快!”

    书童暗暗吁了一口气,想着虚惊一场,没自己的事,准备起身回去通知宋昉,刚转过身子,又听见宋昭补充道:“罢了……”

    “叫他即刻吃饭,但不要催着他吃。吃完饭马上到书房来。”

    书童一个大转身,差点把自己绊倒,声音响亮道:“是!”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前些日子李先生给他随口解释过的“色厉内荏”四字,虽然先生说这个词是用在奸人身上,此情此景,他却觉得很有些一致之处。

    宋昉既得了父令,不得不把手上的书一放,准备吃今日晚饭,只是也没什么胃口,勉强食下半碗茶泡饭,没注意到白清睁大眼、捂住嘴的表情,信手一抹帕子,净了唇,懵懵懂懂地去找宋昭。

    “咯吱——”

    他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和游稚院的小书房一样,这里头笼灯的纱罩经冯氏之手换过一遭,因为换了更轻薄的纱,点点烛光更能透出来,又清了一些书送到书楼里头给宋昉读,放书的位置便空出来,两相叠加,宋昭的书房显得比以往亮堂不少。

    宋尚书的黑脸自然也在灯下愈发清晰,宋昉一见,心里咯噔一下,顿觉不妙。

    “伸手”,宋昭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先肃声道。

    看着宋昉一脸不设心防的笑,他愈发来气,觉得自家儿郎就算被太子哄去做了什么,恐怕也只会在那傻呵呵地乐!

    宋昉凤眼一下子惊成圆状,怀疑自己听错,他强调道:“爹,我都快十九了!”

    还要打手板?

    而且凭什么打他手板!

    宋昭慢悠悠地从黄花梨书架抽出一条油亮发黑的紫檀长板,有商有量道:“我不乱打你。”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但先说好了:犹豫则打;说谎则打;不满意,也打。”

    “要是您对什么都不满意呢?”宋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委屈异常,明明他已经懂事很多,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胡乱拔去他爹精心侍弄的名贵花草。他越想越是难过,嘴巴一瘪,含泪欲哭道:“今天你不在家,我也好好读书,为什么要打我……”

    宋昭哼了一声,显然按今天这件事来看,这套说辞对他起不了丝毫作用,他把手板握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自己另一个手掌,“好,说得好。宋修撰,你读了书,你给我说说,君为臣纲下一句是什么?”

    父为子纲。

    宋昉没有接,反而蹙眉鼓颊,气呼呼往前一冲,单手从下往上抡到宋昭眼前,五指打开,指掌绷得紧紧,“您爱打就打,何必欲加之罪!您要是想挑我的毛病,我再好,也是路边的干花野草、碎石污尘,横也不对,竖也不对,就是碍眼。让您打一通,就全都对了!”

    越说,眼眶里噙着的泪越多,两眼汪汪,似乎马上就要一泻汪洋。

    宋昭刚要心软,想到那位太子,霎时间又硬起来,眉头紧缩,似是见着什么一言难尽之景,眼睛审着宋昉,把紫檀手板虚虚压在他手心,“你在殿下面前,也是如此说哭就哭?”

    宋昉蓄泪的举动一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转到朱载堂身上,但是他自认为自己在殿下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谨守君臣本分,少数时候还威风凛凛得很,哪里用得着哭。

    所以他很干脆地摇了摇头,“我待殿下,很有礼有节的。”

    宋昭看他的神情不像说谎,没有拿板子打他,仍旧是虚虚地举在他的手心上方,接着问道:“今日看了哪些书?”

    “《礼记》、《汉书》……还有《九章算术》。”宋昉偷偷把自己最喜欢的书放在最后,以防他爹一听到这本与经典无关的书,一下暴怒。

    宋昭仔细观察着他,知道这也是真话。

    他眸色一闪,视线如鹰隼一般,万分仔细地辨着宋昉的神情,口中缓缓问出自己真真想知道的事,“你昨夜在哪?”

    宋昉把心放肚子里不过半息,就乍然提得比泰山还高,挨着紫檀木板的手掌下意识想要一躲,慌张对上了他爹那双洞明人心之眼,“我是在……”

    “在……”

    他一犹豫,宋昭就知道坏了!坏就坏在这里!骤然把紫檀木板抬高,重重往下狠狠一拍——“啪!”

    “嗷!”宋昉还在想着如何应对,猝不及防地着了这一手,忙大声叫了出来,蓄了许久的泪也顺着两颊滚下来,泪珠成线,像挂着两条窄窄小河。

    “我说了,犹豫要打。再问一遍,昨夜去了哪里?”边说,宋昭边把紫檀板缓缓抬起来,用这一招震慑宋昉。

    宋昉眼见着板子就要落下来,眼睛一闭心一横,“旧书楼!翰林院旧书楼!”

    宋昭冷笑道:“你当你爹傻?若是旧书楼,你用得着犹豫?用得着吞吞吐吐?是不是去了……”

    宋昭没说出是什么地方,就拿眼睛死死盯着宋昉,“是不是和他在一块?”

    宋昉被看得没法子,实在没法在他爹眼皮子底下编瞎话,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啪!”

    又是一声板子拍肉的重响。

    宋昉知道自己理亏,不敢再嚎出来,虽然疼得五官扭曲,只能狠狠咬牙挺住,含着泪,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爹。

    但在宋昭眼里,他这个样子又可怜又可恨,只道他这么大个人,怎么就不知道轻重缓急?现在这种时候,是可以往东宫凑的吗?皇帝明摆着要杀鸡儆猴,他一头莽上去,既是还他自己,也是害了太子!

    他大口呼气吸气,努力平息着怒火,板子仍旧压在宋昉手上,“他一个大男人,你也是……”瞥了宋昉一眼,“大男人。晚上找你做什么?”

    宋昉涨红了面皮,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眼看着宋昭的板子又抬高了,他连忙道:“读经!读经!”

    “真的是读经!爹,你信我,我要是说谎,您以后每日打我板子,我一声都不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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