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人?”
皇帝握着佛珠的骤然一紧,手里的佛珠挤按在手中。
“这月下旬才从闽浙传回的消息,你在下旬也才回来,说南直隶有浙人的船,若是有误……”
他声音徐徐,“释惠,朕会送你去智化寺圆寂。”
释惠和尚只觉冷意彻骨,但这事查得确实,他脑壳磕地,撞得生响,“臣是关心陛下所求九十万两黄金,时刻着心,不敢忘怀。见南直隶来了这几艘大船,船上之人秩序井然,不似平常富商家奴,这才叫人查了。”
“结果如何?”皇帝一掌扶在宽椅扶手上,仰面望着殿顶富丽藻井。
“船上之资,入了督查行伍的陈大人府中。据臣的人测过,以抬银木箱来计,至少有一百五十万两白银。”释惠和尚道。
皇帝气火攻心,喉头一腥甜,手中那串佛珠乍受力而崩,珠子嘀嗒嗒地滚落到阶下,还有一两颗滚到释惠和尚眼前。
“一百五十万!报上来的是三百万两,三分他取一,朕拿着二,还在议要不要开浙广两口,浙江的银子就运到南直隶了?”
“李矩!”
李矩颤抖着应声跪下,“奴婢在!”
皇帝冷冷道:“去查,十天内查清楚,朕要知道是谁想得这笔钱。”
他咳嗽起来,好像肝肺都要咳出来,声音嘶哑着道:“释惠,如果有一处不对,朕定将你,五马分尸!”
只因他所言,说的是太子先斩后奏,图谋国帑。
……
寒冬腊月,北风刺骨,鹅毛一样的雪,飘飘扬扬下了几天,白天才清了檐道,晚上又开始一片接着一片堆在上头。
和一年之前的除夕一样,四大宫门紧闭,除了户部、工部以外,不许有其他人进出。
户部十二个清吏司,无一缺漏,皆拨着算盘重算工部过去十年之税。
工部算的是户部的。
皇帝下了旨意,若有误的,查出来前提前认罪,他不予追究;之后查出,笞杖徒流死,按律从重。
宋昉在北平清吏司窗下拨弄着算盘,噼里啪啦,手指都要打到酸软。
从窗子往外瞧,可以看到红衣招摇的缇骑举着火把,佩刀而立,把整个清吏司围得水泄不通。
更近一些的,是司礼监的太监们,挑着竹篾宫灯,里头的蜡烛烧得正旺,齐刷刷站在檐下,冷了也不敢跺脚,只有眼珠子滴溜溜转着。
宋昉才往外看了一眼,就被人喝止,“忠陛下旨意之事,不要顾盼!”
他收回视线,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手指摸揉着账簿一角,打算盘的速度慢了下来。
奉先殿,修了十年,每年都在往里头砸银子,外头看着也没增建多少。
他没有去过里头,不知道奉先殿内是何情状,自然无从猜测这笔钱花在哪里。
可是陛下无端彻查这十年之帐,还让户、工互查,显然已不信这十年帐为真。
而这十年主政的,正是太子朱载堂。
“簌——”
“簌——”
“簌——”
乾清宫前传来的静鞭三下,犹如三声巨响在清吏司众人耳边炸裂。
四声万岁响连天,三下静鞭人寂静。1
纵然有百官齐呼万岁之声,传不到这里,静鞭之声穿透层层朱墙,声达耳边。
埋头理帐的清吏司人,不论是主事、员外郎,还是郎中,都齐刷刷抬头互看,面面相觑。
一二胆小的,惊惶之色就在脸上露了出来。
宋昉心中一颤,只觉有什么大变动将要发生。
正堪堪将手头这一本账簿算毕,伸手招来一个面熟太监前来取,太监正要走,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位公公,敢问今日朝会还上吗?”
他叫不出这个太监名字,但太监似乎知道他是谁,快速扫了一下外头那些人,见一时无人看着,速度极快道:“奴婢听人说,宫门还关着,大人们怕是不准来。”
“不许交头接耳!”
忽然冲进来一个太监,手上拿着一根鞭子,鞭把和鞭尾都握着,气焰嚣张,“陛下有旨,十天之内若不能算完,廷杖为罚!诸位大人的体面可全落在这些算盘上了!”
“你!过来!”他指向和宋昉说话的太监,打量了一下宋昉,见他玉面薄躯,熬了一晚上的夜还有秋月春华之容,只是脸上透着些苍白。他笑了笑,“虽知道大人们身子矜贵,我等行刑之时却不敢宽待,要紧的是办好陛下之事。”
和宋昉说话的太监已经颤巍巍到了他身边,他把手中鞭子一甩,狠狠擦过他的手臂,那太监当即疼得捂臂,暗红血迹从衣服上透出来,湿了他的手指,苦苦哀求道:
“祖宗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宋昉把算盘一搁,提着步子走了过来,站在被打太监一侧,也扬起个笑脸,“这位公公说的好,要紧的是办好陛下之事。但清吏司的人,没有不尽心办事的,以我为例,我查的是奉先殿之帐……”
他顿了一顿,“不知修葺奉先殿时,这位公公在哪里供职?是否为司礼监内协理此事者?或者,有其他事要办?”
宫中太监办事,一靠上面的人吩咐,二靠白花花银钱动人,更有借权生财的,谁又经得起查?
宋昉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朱载堂护着他,不曾刻意对他说过这些,但只要有心有眼,谁人看不出?端看想不想知道罢了。
“你!”那人面皮抖动几下,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太监,又勉强匀一份笑脸出来,对着宋昉,“哪里值得大人记挂?在宫里当差,去哪都是替陛下办事。这小子不听话,吵到您了。”
倘若宋昉说一句是他在问,便是他的过了。
宋昉轻描淡写道:“算这些个帐,耗费心神,外头雪化了滴水,一声声滴滴答答的,就在耳边响着。还有,冬雀叽叽咕咕的,也碍人耳朵。原本能算一本帐的时辰,如今只能算半本。我叫他想些法子,公公觉得不该交头接耳?”
太监阴阳怪气地问跪着的太监,“果真问的是这个?”
“是的,宋伴读……宋大人问奴婢如何把顺着宫檐而下的雪水无声盛了,如何捕了那些冬雀,好叫诸位大人们能安心做事,不负陛下之托。”他身子小幅度抖如筛糠,一句接着一句回话。
“那是我听岔了……等等,宋伴读?”他抬起那双阴恻恻的眼,更加仔细地看了看宋昉,“你是……”
“宋昉。”宋昉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