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将修整已毕,皇帝命中军左都督孔兴正为征北大将军,带兵十万北伐,赐通天犀带。
皇帝服武弁服,亲自登坛主持军礼之祀,又在水边为出征将士饯行,文武大臣陪饯。
太子困守慈庆宫,不曾出席,美名其曰,宫室空虚,须留人护持。
宋昭虽在席上,身侧不见素日清流之人,玉身独立。
一个月后,北伐尚无新讯传来,反而在朝堂上对宋昭的攻讦日益频繁,说他持身不正,不堪为礼部尚书。
宋昉得宋昭告诫,千万不可为他出头,每日流连于户部处理旧牍,实在无事,就琢磨回礼一事。
这日下午他刚理顺建元十一年的陈文老牍,停下来休息时,看到门外有个人在探头探脑,见他发现自己,那人不好意思地进来问道:“宋郎中,方才见您忙,不敢打搅。部外来了一个翰林的,说来找您。”
宋昉刚好喝完一口茶,问来者何人。
那人道:“梁大人,梁伯仲。”
他把茶盏一放说:“快请他进来。”
那人回说:“梁大人特意与小人交代,想请您出去一叙。”
宋昉忙扶椅站起,由他引路,绕过几个弯,见到了梁伯仲,他的身影笼罩在夕阳之下,颇为落寞。
“数月不见,尚卿久违了!”宋昉笑容高扬,凤眼内有细碎光芒,走过去作揖道。
梁伯仲回揖,勉强笑了一下,“久违。你还是同以往一样。可否寻个地方说句话?”
宋昉细细打量,发现他的面容不仅有彻夜苦读的苍白,还有掩藏不了的悒郁,眼里说不出的幽闷。他暗自吃惊,放轻了声道:“去我下榻之处吧。”
梁伯仲点头,默默跟着他走,途中没心情说些什么,陷于自己的思虑无法自拔。
下榻小间木门被宋昉推开,他对梁伯仲道:“进来说。”
关了门,两人坐在八仙桌前,他又倒了杯茶推给对面所坐之人。
他不愿在清吏司内谈,只可能是谈私事。
“尚卿有何难处?”宋昉无意与他打官腔,他们都不是喜好繁文缛节之人,开门见山最好。
梁伯仲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没有喝那杯茶,两手指尖推着茶杯打圈,好一会才迟疑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旧相识吗?”
宋昉皱眉想了一会儿说:“是那个手心有红痣的女子?我还记得,那可是大考之前,你竟然抽出时间替她查东西,夹本红封金字的书,偏偏上头的字还古怪得很!”
“是蒙兀文的书”,梁伯仲动作停下来,脸色愈发苍白无力,“她要我查的,是蒙兀文。”
一月之内,蒙兀二字几乎在人人口下都滚过一遍,还要兼着提宋昭越俎代庖。宋昉听多了,竟然也习惯起听一遍心脏攥紧一次。
可他没有想到这些事会和梁伯仲扯上干系。
宋昉双唇抿成一道直线,不好的预感涌上来,“你是说,你的旧相识要你查蒙兀文?她是什么人?”
一句话问到关键。
梁伯仲抬眼看他,没打算遮掩,一五一十说道:“她告诉我在慈庆宫为宫女,来宫中时日不久,管事嬷嬷特意刁难,要她把那本写满蒙兀文的书都看懂。那时尚未与蒙兀交战,我想着,小时候承过她家恩惠,这些对我来说,不过花一些时间,不算什么,就一字一字替她查、帮她译。可是……”
听到这里,宋昉脑中隐隐跳出一个人选,却又不敢肯定,他动了动嘴唇,问道:“发生了什么?”
“除夕之后,她没了踪迹。我每旬会将译书交还于她,距我们上次相见,已过去十八日。原本我是想着新年之际,宫中事务繁杂,她难免忙碌……可她交给我的书也不见了”,说着说着,梁伯仲对宋昉扯出一个苦笑,“你在宫中时间长,尤其做的还是殿下的伴读,应该认识那里的宫女罢?”
岂止。
慈庆宫的宫女屈指可数,宋昉对留下来的印象深刻,皆是沉稳内敛的,且年纪一般都不小了,不像是能与尚卿一同长大的旧相识。
宋昉点头,算是默许,接着问道:“你见她时,她做什么打扮?”
“白衣黄裙,头上还插着银簪……其余的,我已不记得”,梁伯仲难得不好意思,“她毕竟不是书,我做不到过目不忘。”
“多高?”
梁伯仲站起来,在自己肩膀处比划了一下,“大约在这里,而且她还怪瘦的,看着可怜。”
宋昉想起的那个人确实也纤弱可怜。
但这些都不足以证明她是她。
唯有一点,掌心红痣,是一般人不会有的。
宋昉道:“我会去帮你找她,但她既然与蒙兀二字相连,你还是……”
梁伯仲道:“我知道。万事巧合多了,便是有心。若是她真的……通敌,我不求你做什么。倘若无辜受难,求你救她一命,我愿意以官相抵。”
宋昉撑大了眸子看他。
官身相抵,说来简单,其实极难,一般只用于为官者自己抵罪。就算可行,倘若遭了厌弃,只能终身处庙堂之远。他是用余生前途替她求情。
梁伯仲扯起嘴角笑了笑,陷入回忆道:“小时候,我靠的是宗亲,吃百家饭才长大,有些人为省些谷粮,常常拿隔夜饭菜,我怕吃下病了,无处可治,一直取而不食。她一家人与我无亲无故,不知从何处知道此事,偷偷给我塞些粮饼,让我不至于……饿死。”
虽然没什么激愤神色在他脸上,宋昉还是听得愤慨又难过,梁伯仲走到今天不容易,他比自己聪明,却只要走错一步,就没有机会在朝堂上见到他。
宋昉明白,这是比知遇之恩还要重的救命之恩。
“你等我消息。”他脸色郑重,没有明言许诺什么。
梁伯仲却知道这是尽力保全之意,起身作揖,极诚恳道:“多谢。”
送走他之后,宋昉并未离开下榻小间,而是在房间内徘徊一会儿,屈指敲了板壁三声,不多时,未支起的窗户上显出一个人影。
宋昉还是第一次用朱载堂与她说的联系暗卫之法,来不及惊讶,隔窗温声道:“替我问他,余姑娘手心是否有一颗红痣。”
日渐西沉,满室昏黑起来,宋昉亲手点燃烛火后,坐在桌边托腮等着,乌发半束半披。
“咚——”
指节叩木之声传来,他耳朵一动,提步走到窗前,烛光把身影虚虚勾勒一圈,外面人能看到他走来。
“殿下请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