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近两年,宋院正再一次看到了这个熟悉的场面。不过床上躺着的人,上次还只是八品掌珍,如今已是宠冠后宫的二品昭仪。可见古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甚是有几分道理。
他手指按在昭仪皓腕之上,凝神诊了一会,心中默默在刚得的体会后面添上一句:
古人还说,福兮祸之所伏,亦有几分道理。
收了脉枕,宋院正对陛下回道:
“柏昭仪先后用了性质相冲的虎狼之药,经气逆行,下红不止,只怕有血崩之兆,微臣马上去煎止血的药给娘娘服下。”
言罢,他背起药箱,匆匆向偏殿而去。
冬日的冷风呼呼地吹,舒合殿内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端着黄铜盆送热水的宫人进进出出,太医在外间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床尾处原本藕荷色的铺单,被染成一片浓重的猩红,且血色范围还在不断扩大。随着这片殷红的蔓延,躺在床上的人,动静越来越小,不但不再皱眉,不再呼痛,甚至连鼻下气息,也愈发微弱起来。
李彦和眼见柏晓芙的目光逐渐涣散,头竟沿着枕边缓缓滑下,扑上去抓住她的手:
“晓芙……醒醒……别吓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平日红润饱满的唇,此刻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微微翕动着:
“我有点困……想睡一会……”
“再等等,喝完药再睡,药马上就煎好了,再坚持一会儿……”
李彦和紧紧握住那只柔软的手,像是在哄她,又像是在哀求,向来温和的嗓音夹杂了轻颤,可床上的人,应声越来越低,直到完全听不见。
“柏晓芙!朕命令你!不许睡!”
高声呼喊中带了急促的哭腔,在她耳边疯狂轰炸。
柏晓芙听得有些烦:李彦和好吵啊,只是想睡一觉而已嘛,不知道她超累超困吗?就像连熬了一个星期的大夜赶图那么累,真想一头扎进被子里,睡它个三天三夜……
“太医!太医呢!快来看看她!”
宋院正去了偏殿煎药,方太医壮着胆子跪行上前,轻轻揭开柏昭仪的眼皮瞧了瞧,当场坐了个屁股蹲儿。
完了,昭仪这回要是性命不保,他得占多少责任?看陛下如今的神情状态,到时候还不直接诛他九族?
他一骨碌爬起来:“臣马上去叫宋院正!”
宋院正端着药碗走到门口,差点跟着急忙慌的徒弟迎面撞上。
“慌什么!别把药碰洒了!”
“师父你快去看看吧!昭仪娘娘要不行了!”
宋院正闻言,赶紧推开门进去。
方太医才松口气,一道倩影直接扑上来抓住了他的衣领:
“你刚刚说什么?昭仪怎么了?”
他从没见过许贵妃这样失态,结结巴巴地说:
“柏昭仪……出大红了……怕是……性命垂危……”
“怎么会呢?”
不是上午还好好的吗?才过了几个时辰,怎么就性命垂危了呢!
许贵妃颤颤巍巍地松了手,方太医觉得自己的舌头又好使了,解释道:
“太后娘娘给柏昭仪灌的落胎药,与臣之前用的假孕方子药性相冲,且都是虎狼之药,昭仪接连服用,量又太大,身子受不住,血崩了。”
“娘娘!”墨斗见许宜臻整个人往后倒去,忙冲上前,可有双手比她更快,将人稳稳地扶住了。
陈行简扶着许宜臻,往庭院中间挪了挪,避开进进出出的必经之路,沉声说:
“你先别急,太医没说不能救,或许只是虚惊一场,别自己吓自己。”
“对……对……吉人自有天相……她上次中毒那么深……不是也没事吗……你说得对……”
许宜臻失魂落魄地念叨着,嘴唇发青,全身力量都压在了陈行简扶她的那只胳膊上,竟连进屋的步子也迈不动了。
屋里的宋院正表示,柏昭仪已经彻底昏死,煎好的药完全喂不进去。不能救一说,虽不中,亦不远矣。
他打开针包,取出一根细长的金针,命侍女将柏晓芙上身扶起,这就要朝人中扎去。
九玉眼看长针落下来,激动地问:“你干什么!”
“以金针刺穴,若找对穴位,可将娘娘扎醒,这样才好喂药。”
说着话,人中已经落了针。昏迷的昭仪没反应,宋院正只得拔出,又开始试下一个穴位。
“呃——”
钻心的痛楚自虎口传来,令柏晓芙整个身子猛然弓起,骤时转醒。
宋院正见柏昭仪痛呼出声,忙招呼身后的兰兰:
“娘娘醒了!快喂药!”
苦涩的汤汁一勺又一勺送进她嘴里,蛮不讲理地逼迫她咽下。柏晓芙绵软的身子靠在侍女怀里,脑袋昏昏沉沉,耳边隐约传来九玉的抽泣声。
李彦和站在床边,手臂一直在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
那根扎下又拔出的长针,那声痛到极处的轻呼,那接连不断的呛咳,还有一盆盆端进、染红、再端出的热水,都在持续刺激李彦和的神经,灼得他眼也疼,心也疼,喉咙仿佛被一只手扼住,竟生出窒息的感觉。
“娘娘,您张嘴啊……”
兰兰端着药碗,低声祈求中带了哭腔,对李彦和万分脆弱的神经,又是重重一击。
药才喂了半碗,床上的人已经重新陷入昏迷,再撬不开牙关。宋院正示意兰兰退后,从床头摊开的针包上,取下第二枚长针。
“够了!”
李彦和突然冲上前,将宋院正推开,一把揽过靠在九玉身上的柏晓芙,抱在怀里。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为什么要这样……”
眼前的君王似乎失去了理智,将奄奄一息的昭仪娘娘按在自己胸口,脸紧紧贴着她的额头,嘴里不住重复着同一句话,双瞳满是涌动的血色。
他抱着人的手臂越来越用力,目光逐渐冰冷肃杀,面中隐隐生出癫狂的神情。
“我只是想跟她在一起……只是想在一起……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一定要拆散我们!”
最后这一声,已是歇斯底里地嘶吼。
宋院正跪在地上,无声叹息:
陛下,疯了。
众人皆吓得垂首,因而未能注意到,他们的陛下,血色瞳孔间竟闪出一丝金光,似要冲破什么强烈束缚,脱困而出。
浓厚的乌云自四方滚滚而来,夹着天外闷响的雷声,一阵接一阵。庭院几乎顷刻间,便由白天进入黑夜。